五七干校〖畸形年代系列〗
陈向阳
娱乐生活
每隔一两个星期我们就去信阳市玩一次,搭车去。干校有十几部卡车,天天跑来跑去,但没有任务拉人去信阳玩。所以我们能否去的成,先看有没有车去信阳,再看司机高不高兴。如果去车队问,肯定碰一鼻子灰。全干校最上等的人就是司机,第一,他们是工人,领导阶级。第二,他们是工作人员,决不像五七战士到干校是改造思想来的。第三,他们掌握着汽车,虽然不能完全决定想去哪去哪,但至少可以决定车什么时候坏,出不了车。如果硬让出车就肯定坏在半路,请搭车的人走路。所以五七战士见了司机全都点头哈腰,师傅长师傅短,时不时递上一支烟。我们小孩从不递烟,所以司机对我们理都不理。我们就去食堂问。食堂的大师傅和司机的关系最好。食堂的米面油盐煤肉菜都是司机拉来的。每逢食堂吃肉,大师傅也有责任通知司机。司机们千方百计调整工作时间,以避免耽误吃肉。我们吃肉是一人一勺黄心菜加一勺肉,司机们却不吃黄心菜光吃肉,爱吃几勺吃几勺。别管哪个食堂吃肉,司机们都知道,哪怕十里地外的四连食堂吃肉,司机也不怕,开上车就去。如果一个食堂来上七八个司机,有时再加上几个修车的,每个五七战士就要少吃好几块肉。后来各食堂悄悄联络,要吃肉同一天吃,以分散压力。
不管怎样,哪天有车去信阳,食堂大师傅们都知道,而且不保密,谁都告诉。于是司机要走的时候往往发现车边已围了一大圈人,性急的如我们小孩已经爬上去占据了最好位置。司机一般是一脸的不高兴,可也没办法。去信阳的车常常是空车,带些人也没关系。可带去多少还要带回多少,而且是装满货之后。回来的时候我们就要坐在木头上,砖头上,煤上,家具上。回来的车好搭,我们只要去干校在信阳的转运站,那里的干部千方百计也要让司机把我们捎回干校,不然就只好给我们安排吃住。其实信阳并不好玩,只不过能买到干校小卖部见不到的好吃的。第一好吃的是鸡蛋糕,比北京的都好吃。人家信阳鸡蛋糕的鸡蛋味特足,还常吃到鸡蛋皮,充分证明里面放的是真货。我们一人花不到一块钱半斤粮票就买一大包蛋糕,边逛街边吃,算是午饭。糖也有好几种,最好吃的一种叫猪油糕,广东佛山生产的,方方的,扁扁的,又甜又软,但其实没有一点猪油。到现在也不明白干嘛叫猪油糕,就像冰棍叫香肠一样完全是误导消费者。此外还有罐头,最好的是水果罐头,至少汤很好喝。其它的就完了,比如红烧鹅罐头,不仅没香味,烂糟糟的干脆就不像肉。油焖大头菜更完了,好似烂泥,不光没香味,连咸味都没有,好几毛钱糟蹋了。一到干校,大人孩子的购买力都比在北京时大增。一人一月只交15块钱饭钱,什么房租水电煤气月票之类的全免了。干校就那么个小卖部,有钱也花不出去。衣服更不用买,旧衣服破衣服穿吧,多破都没人嫌破。要穿件新衣服反而浑身不自在。
干校有篮球场,水泥地的,不会一玩一身土。大场子的一头架着木杆子,拉起白布就能放电影,两三个星期就放一次。十里八里之内的老乡全知道,天还没黑就成群结队的来了。三条狗眼见大敌压境使出浑身本领也无济于事,只好缩小防区,退守食堂。影片很有限,像〖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还有几个样板戏转着圈的演。好片子有〖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阿尔巴尼亚的片子如〖创伤〗,还有纪录片,像〖南京长江大桥〗,新闻简报也算好片子。
干校还有宣传队,主力是青年班青年排的,还有青年干部,其中有从专业文工团退下来的,全是俊男倩女,又唱又跳,还有玩乐器的好手。上年纪的五七战士看热闹,而没结婚的年青人则一边看一边暗恋台上的一个两个,感到每场演出都特别浪漫。宣传队最出色的节目有女声独唱,可爱的女歌手一曲‘黄水谣’唱的台下男青年如痴如醉。还有舞蹈‘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毛主席’,跳的好坏不说,男女演员个个漂亮,那配乐在当时也算是很好听的。笛子独奏,手风琴独奏也极受欢迎。还有个宣传队自编自演(?)的小话剧‘一块银元’,虽说内容是忆苦的,让人有点起腻,但演员都很卖力,那配乐是二胡独奏‘江河水’,在样板戏整天狂轰滥炸的年代也算个新鲜调剂。
干校的夜生活还包括游行,那是在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的时候,比如跟美国叫阵的5.20声明,还有咱们的第一颗卫星上天,那是1970年4月25日,提前就通知有重大消息,晚八点全体听广播。没到点呢全干校就按连排班排好了队,大喇叭一传出特大喜讯,立刻一片欢呼‘毛主席万岁!’,然后锣鼓敲起来,接着游行。干校游不开,所以就游到了附近的村子,准备与老乡共享幸福时刻。长长的队伍还没走到,村里的狗们已经把嗓子都喊哑了,惊慌的不知如何是好。村里没电,村民也点不起油灯,天一黑就全体睡觉。听到锣鼓喧天,口号一片,看见手电乱照,慌忙从一间间黑洞洞的房子里跑出来。他们很感激干部们送来了热闹,全咧开嘴傻笑,半天也闹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干农活
春天不知不觉到了,田野里变了样。山坡上的冬小麦变的墨绿,长高了一截。低处的水田里长起了紫云英(紫花苜蓿),一片片的挺漂亮,不久就被犁倒在田里当绿肥。开始插秧了,除了青年班的,我们这些孩子居然成了插秧的主力,因为大人们都说‘小孩没腰’。我们,尤其是豆眼那么大的孩子特愤怒:‘谁说没腰?’,一边使劲的挺起肚子来,以显示在同一高度上的腰。大人又解释说小孩不闹腰疼,我们更愤怒:‘谁说的?’我们整天插秧,插的腰酸腿疼,老睡不够觉。大人又说他们都有腰肌劳损,弯一小时的腰还得再用一小时才能把腰重新伸直了。没办法,我们只好从早到晚插秧,没法到处玩了。大人们管拔秧,在秧田里坐在‘秧马’上,像个小板凳,但下边不是四条腿而是块板,人可以坐着在泥巴上滑来滑去。他们拔出秧,捆成捆,有人挑到水田边上然后一捆一捆的扔进田里。这些稍微好玩一点的活都没我们的份,只让我们插秧。插秧倒不算太累,但是蚂蟥太多。蚂蟥咬人不疼不痒,一点没感觉。等它吃饱走了,伤口还不停的流血,招来更多的蚂蟥。蚂蟥像牛皮糖,很有韧性,放在手里搓,它就缩成个团,像个栗子,放在地上它又变长了。每到休息时我们就玩蚂蟥,玩够了再全部处死。踩是踩不死的,切成两截也不行,据说会变成两只。最好的办法是‘翻过来’,拿根小棍顶住一头,用手一撸,蚂蟥就套在了棍上,只是内脏朝外了,疙里疙瘩挺恶心。但小孩,比如豆眼就特爱玩,一定要把每一只抓住的蚂蟥全翻过来,留在田埂上晒。豆眼还提议:他以后就不管别的了,专门负责对付蚂蟥吧,现在就请每个插秧的同志都把抓住的蚂蟥交给他。但大人不同意,说快来插秧。豆眼只好噘着嘴又下到田里。
正当天气越来越热,农活越来越多的时候,突然传来消息,说北京70届初中毕业生要分配工作了。不用上山下乡,分配工作!已经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全都气的眼睛发绿,包括干校青年班的。眼睛最绿的是青年班里70届的,因为他们失去了回北京分配的资格。不是干校不让走,是北京市不干,说他们已经把户口和人事关系转到了干校,等于上山下乡或参加工作了。而像我这样的,没有进青年班没有转户口的还可以回北京。于是青年班里70届的都恨不能揍我一顿,得尽量躲着他们。当初看他们跟我一边大,都进了青年班,一月挣18块钱,我还挺羡慕,也想参加青年班。我妈倒没意见,可我爸却老让我再想想。我说早想好了,他就一会儿说去他们四机部干校,一会儿又说一机部干校也行,但要等他先过来看看。他来看完又说还是他们那好。再追问,他就说已经替我写了申请,可等来等去老也等不到批准,这一耽误就来了好消息。我深感爸爸的老谋深算,心中很是佩服,但嘴上不说。他也从来不夸我。上小学那会,别管我得多少5分他连一个好字都不说,所以我也不夸他。我们都有怕对方骄傲的意思。终于,1970年6月的一天,我搭了干校的一辆卡车,站在最好的位置,一路吹着暖暖的风,看着路旁的林荫道,洋洋得意的笑眯眯的到了信阳,坐上火车回北京。
剧 变
我一共在干校呆了7个多月,所以老说干校好。呆过时间更长的全都不同意。比较讲理的就说干校最好的时期正好就是我在干校那段。再早呢,是创业阶段,比较艰苦,而我走后干校也就不行了,越来越糟,但决不是因为我走了,而是因为军代表来了。其实,军代表早就到了干校。那时稍微重要一点的单位就要实行军管,由军代表当家作主。一机部五七干校建立不久军代表就来了,但一直不大管事,因为不好意思。军代表们一般都喜欢大权独揽,自以为全国数他们最棒,这是毛主席说的。军人只佩服军人,而且是比他级别高的。机关干部如果从没在军队干过,官再大他们也不往眼里放。可一机部派到干校来的第一任校长是个转业没几年的老军人,军级干部,来干校的军代表呢,最高的才是团级,所以面对军首长不敢放肆。
在我离开干校前后脚,那位老校长也调回了北京。这下军代表们再也按捺不住了,因为他们早就发现了严重问题。第一,干校太腐化了。建了那么多砖瓦房,人家柳河五七干校住什么?‘干打垒’,地窝子!吃的更不像话,每个礼拜都吃肉!看看人家农民都吃什么!还调来那么些汽车、拖拉机,还有推土机、压路机,铺张浪费。居然派汽车跑什么合肥、武汉甚至上海去买吃的买日用品。还修水塔装自来水,还调打井队来打深井吃清水,人家农民祖祖辈辈吃的不就是水塘子里的黄泥水么。这些干部,简直是想把北京的生活搬到干校来。毛主席的五七指示是让干部到乡下来享福吗?第二,干校简直成了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避风港。瞧那些干部,一门心思种地种菜养猪养鸡,上上下下一团和气,斗争精神上哪去了?毛主席让你们到干校来就是种地吗?
于是军代表指挥着打响了两大战役。第一个是插队,让所有五七战士轮换着到周围的村子里去上几个星期个把月,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相当于忆苦教育。据说效果非常好。那些村子远远瞧着,水塘,绿竹,草房,挺有诗意。但是,等走进了房子才知道现实的严酷。屋子里面又黑又空,黑是烟熏的,空是没家具。能有张木头桌子或床就是阔气人家,一般都是泥制家具,泥桌子,泥凳子,泥灶,泥床,或干脆没床,稻草地铺。几乎所有人家都是有窗户没玻璃,窗框上是几根木棍。有的人家连门板都没有,说是1958年大炼钢铁那会捐了,就再没机会添新的。老乡们1960年前后全给饿乖了,从此对家具和住房的要求降到了最低,尽量把一切弄到手的都吃进肚里,偶尔有点钱赶紧买点肥肉打牙祭。五七战士们一去,老吃白薯,糙米稀饭和发臭的咸菜。几天吃下来,五七战士们全明白了:干校天天都吃的素炒黄心菜其实就是山珍海味。住也是考验,因为五七战士都不抗咬。村里任何一家里虱子跳蚤都是大批的,蚊子更多。革命精神差点的干部带蚊帐去,只需要喂虱子跳蚤,特革命的连蚊帐都不带,人家贫下中农哪有蚊帐?讲究的人家才烧点晾干的蒿子草熏蚊子。于是五七战士们个个浑身咬出一层包,整个胖一圈。
经过插队,五七战士们都有脱胎换骨的感觉,再没人嫌伙食不好了,而且人人都觉的是大富翁了。过去挣七八十块钱就以为是低工资,挣一百二百的也从不嫌多。到村里一看,人家农民买个灯油买个盐,三分五分钱都拿不出来,都要用鸡蛋换。贫下中农最爱问干部们挣多少钱,干部们怕吓着人家,就说一月30块。可贫下中农还是又瞪眼又张嘴:‘哎呀!天天可以打牙祭喽!’就连五七战士里的老干部,老红军也深受教育。过去让人当走资派斗还觉的挺委屈,心里老不认罪,这回可服了:‘解放这么多年,老区的人民还穷成这样(罗山县是当年闹红军的地方),咱们有罪呀’。
军代表指挥的另一个战役是抓五一六,但并不是他们的创造。从1970年下半年开始,全国都深挖五一六反革命集团,这是毛主席党中央的战略部署。军代表们只不过是尽力搞的有声有色。这回和批斗走资派刚好反过来了,老干部,比如司局长以上的都没事了。而当初造反最积极的低层干部(处级以下)却都有五一六嫌疑。军代表们发现人还是越年轻斗争精神越强,于是青年班青年排的全上,成了抓五一六的主力。因为他们大多数几年前当过红卫兵,特会对付坏蛋。不过这回的斗争受到很多限制,中央文件说了不许逼供信,不许打人,不许体罚,不许挂牌子,不许来‘喷气式’,这给审讯带来很大难度。最后只好采用疲劳战术,车轮战术,从早审到晚。中央文件没说不许推,于是青年们坐一圈,把五一六嫌疑犯推过来推过去。还有过抽嘴巴的,那是在气氛特别热烈的时候,大家都不太留意,除了挨抽的。这些战术很见成效,五一六们开始招了,而且一人一招就会带来雪崩效应,互相揭发。你说我是联络员,我就说你是分队长,你供出他有个五人小组,他就说你发展了十个。这一下子人手严重短缺,增加一个五一六嫌疑犯,就要增加人监视。而青年班却在不断有人失去抓五一六的资格,因为他们的父母也成了五一六嫌疑犯。通常越是积极抓五一六的,就越容易被人揭发成五一六。
后来,抓五一六不知不觉的停了,因为再抓下去,五一六就该变成多数派了。再后来,已经抓出的五一六嫌疑犯们也没人看管了,又和大家一起劳动一起吃饭,好像从没有过抓五一六这回事。可他们居然还不高兴,还要去问军代表,他们到底是不是五一六呀?中央早就料到这点,及时发出指示‘不要在组织上纠缠,要抓思想上的五一六’。这就是说,没参加五一六的抓一抓也不算冤枉,谁敢说自己就没有一点五一六思想呢?通过抓五一六,干部们的斗争精神大大增强,整天你瞪我我瞪你,老想着怎样才能把对方斗一斗。军代表们很满意:这才像个五七干校。
再后来,林彪完蛋,邓小平复出,搞起了‘回潮’,就是猛抓经济。干校的干部一批批的调回了北京,剩下的人心涣散。到1974年(还是1975年?),一机部五七干校缩编,把河南、江西两个干校并成一个,搬到了河南北部的博爱县。但是干校的最后取消却要等到毛主席死后,五七指示不再算数的时候。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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