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选择了坚强
──评张生的《乘灰狗旅行》
郜元宝
《乘灰狗旅行》的技术确实可以夸耀,因为这几乎突破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戒律,单凭那一点素材就有板有眼写出这么一大本来。然而很惭愧,我不得不说《乘灰狗旅行》就提供了上述普通的报告文学或随笔式的小说的范本。它是如此平淡无奇,粗陈梗概,简单透明,甚至苍白琐碎,你不用担心那里面会藏着比如从村上春树小说中失踪的那头大象。我并非莫名其妙的神秘主义者,也不是梭罗式的超验主义者。梭罗那种从一只水鸟的眼睛中看到上帝本人的眼睛的功夫,我望尘莫及。但至少对小说家来说,从生活的任何一条孔道进入都应该能够抵达自己无力把握的整体的或宏大的神秘。张生小说缺的就是这个。事实上在许多时候,他也会迎面撞见神秘。比如,他自己告诉读者,每当他一个人面对大海,总能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大自然的无限。但这只是一时感想,他不允许自己沉没其中,更不允许自己抛弃理性的傲慢而委身大海所晓示的无限。他所做的只是迅速转身,背对大海,装作没有看见。他甚至说他“讨厌自然”!如果说这是一种天性,我觉得未必正确。真的出于天性,就不会与自然隔绝。害怕自然,讨厌自然,不想接触像自然那样的神秘之物,决非天性,倒很可能是天性丧失所致。张生对自然的态度有违人的天性,他对美国华人的看法往往也不是从天性出发,而过多仰仗了后天的理性,也就是他的某些先入之见。
我不知道作为访问学者,张生临回来时有没有给他的联系教授交研究报告,但我觉得完全可以把这个短篇小说集看作他思考美国华人(不一定是美籍华人)生活状态的一份考察报告。我甚至可以读出类似考察报告常有的那种能够一二三四排列出来的斩钉截铁的结论。
一,张生认为,大多数华人在美国生活其实就和在中国生活没什么两样,出国犹如不出国(《星期天》)。我完全同意这一观察,但这种现象如果非要等待张生这样的成熟的小说家来观察来指明,人的智慧恐怕也就到头了。小说家张生恰恰不值得(犯不着)对生活在美国的华人努力保持固有生活习惯的这一现象大惊小怪,而应该深入探索造成这一现象的文化心理的因由。我觉得他还应该“穿越”这一现象,观察在不同环境里中国人的哪些地方被超越个人乃至族群意志的力量所改变。
理论上,这两种情况都存在,但张生在第一种现象面前止步了,并得出结论:中国人缺乏融入异族文化的兴趣或能力,要么因为作为个体的中国人太软弱,要么因为作为群体的中国文化太强大,总之不管怎样,落入这种境地的美国华人都十分可悲,也十分可笑。面对这群可悲可笑的美国华人,张生表现出足够的同情心和同样足够的优越感。尽管他假装自己也很可悲可笑,甚至很超然很迷惘,很有欺骗性,但也许只有我这样的“老友”才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二、张生认为,大多数在美国的华人都喜欢在初到美国的同胞面前刻意隐藏自己的国族身份,故意显得和一般华人特别是和大陆人不一样,由此获得一点可怜的成就感和优越感,但恰恰因此反证了他们其实是和一般华人太一样了。《大站车》、《向左转,向右转》、《自助餐》、《欢迎你到上海来》等篇就都是沿着这个主题写下来的。其实,这种观察是《星期日》的相反相成的另一面。对于《星期日》中那些和张生一样喜欢以自我解嘲达保持心理平衡的华人,张生表达了夹杂着优越感和侥幸心(幸好我不像他们)的同情,而对于在身份认同上有卖国嫌疑的同胞,张生毫不迟疑毫不客气地表达了反感和憎恶,甚至不惜亮出坚定的兽性爱国主义的钢牙。《欢迎你到上海来》中的“张生”(作家张生一直喜欢进行实名制叙事)告诉他在美国碰到的台胞,万一台独成为现实,国家用得着他,他会毫不犹豫参军打战的。我想这应该是他情急之时的语病,照中国大陆目前兵役制,即使台海有事,也不会劳动他这样的大学教授的。
三、张生还认为,大多数在美国生活而又无法融入美国的华人都很寂寞。《冰水》一篇以著名美籍华裔学者叶威廉为例将这一观察表达得淋漓尽致,用不着我多加复述了。但我也有一个疑惑,既然出国就等于不出国,既然有在美国复制出来的完好无损的华人社区文化可以依托,可以享受,美国华人何以还会孤独寂寞?这岂不前后矛盾吗?他们应该乐不思蜀、“直把”才对啊!但我认为在这一点上,张生还是比较可贵的,他如实说出了自相矛盾的观察和思考。所可惜者,他并没有从这个显然的矛盾中切入作进一步的思考。
四、张生进一步认为,因为软弱,因为时髦,因为要“投其所好”,或者仅仅因为想找工作,寻帮助,许多在美国的华人自觉或不自觉地皈依了基督教,但他们实际上并没有真正获得信仰。不仅如此,为了证明自己的信仰是真的,他们甚至不惜在“做见证”时像那些故意歪曲自己的中国经验的无耻作家那样歪曲自己在中国的生活历史,也就是做上帝所不允许的假见证,自欺欺人也欺骗上帝。
在张生对美国华人的所有论断中,第四点无疑最为严苛。进行这种灵魂深处的批判,张生的手续稍微显得复杂一点。尽管他无法容忍灵魂软弱所导致的有意无意的欺诈,却毫不犹豫地承认那些假信徒们对自己的关心照顾是真心的。借助这种“分离术”,张生实际上也和盘托出了自己的信仰:他相信人,不相信神;相信人的善良本性,不相信超越人的善良本性之上并且作为人的善良本性的源头的神性。换言之,他因为自己所观察到的同胞们在信仰上的欺诈行为而自动与他们所信仰的神隔绝了。他自己的信仰,因此就不是个体孤独地面对神时所产生的,而是很容易受周围人影响的理性选择行为,或者说是容易受自己对周围人的论断所影响的一种理性判断行为。在这种情况下,不仅“我”眼里那些可怜的美国华人没有在文化上走出国境线,“我”自己(亦即进行实名制叙事的张生)其实也深深沉没在他们之中,无法抬眼望见单单在人丛中本来就无法望见的,因那本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是未见之事的确据”(《希伯来书》11:1)。这或许就是与新约一卷书信同名的小说《希伯来书》的底蕴吧?
张生说他在美国只访问他自己,此言不虚。在《乘灰狗旅行》中,他也确实并没有完全回避自己。不过说真的,我倒希望他回避自己,而像目前这样展示出来的他自己,实在不是我所能接受也不是我所能相信的。举一二细故便论断别人的信仰(仅仅因为他们是在美国的华人),以优越侥幸之意而非哀矜勿喜之心对待身在国外的同胞的灵魂的困难(仅仅因为他们是同胞而又身在国外):难道这就是“我”在孤寂中日夜访问的自己吗?
在作出上述一二三四犀利的观察与婉转而同样不失犀利的论断时,张生常常提到他所依托的中国与上海,自然也会有所批评,有所指责(比如说上海只是一个展示中国的橱窗而没有自身的内容),但这些也只是以退为进、先抑后扬的策略,类似于80年代至今王蒙对于中国问题的基本态度。“人在软弱的时候,常希望通过自己国家的强大来支撑自己。”(《大站车》))这自然是暗用了郁达夫小说《沉沦》的典故。但郁达夫另一篇在八十多年前同样探讨亚洲人的信仰的真实性与可能性而显示了亚洲人在信仰方面真实而可能的严肃品格的小说《南迁》,我相信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出生的张生应该看过,而且不会轻易忘记。对比一下我们不难发现,张生笔下的“我”与郁达夫笔下的“于质夫”是有区别的。同样是“希望通过自己国家的强大来支撑自己”,“于质夫”只是“希望”而已,历史进化的吊诡在于,到了张生笔下,“我”不单单是“希望”而已,而是自始至终这样做了。正因为意识到自己和这个强大的背景的近乎天然的联系,才让张生有理由转弱为强转败为胜,而对于多半因为自身原因丧失了这个强大背景因而至少在形式沦为二等公民的美国华人,无论强弱胜败,都很自然地要另眼相看了。
从张生过去的短篇包括三部长篇来看,他的中国观或上海观并不这么简单,但为什么一旦对身在美国的同胞有所议论时,就突然变得这样了呢?这难道是一种过时的比如说列文森的“刺激-反应”理论的又一个实例吗?无论如何,总之我们看到在不管事实上是否已经强大或仅仅在“愿景”中已然十分强大的中国或上海的支撑下,在这个中国或上海的复杂历史与现实的反复规训下,“我”已经为自己定做了在身体和灵魂两方面妥当保护自己的“全金属外壳”。一旦穿上这种“全金属外壳”,不管如何瘦损,如何羸弱,也会顿时变得无比强大。而从包裹在如此坚硬的“全金属外壳”里面的那个无比强大的“我”的眼光看出去,别人就都很不幸(超过浅薄的说教者所看到的不信的他人的不幸),也都很愚蠢(超过了浅薄的说教者所看到的不信的他人的愚蠢),而“我”因此也就有足够的理由继续强大下去。
但这种坚强不是“我”选择的,而是长期文化规训的结果。就拿最后一个问题来说吧,九十多年前,胡适也曾坚持用理性战胜感情,而轻率地作出了结论;六十多年前,巴金单因为看到保罗劝慰大家顺服肉体的主人,就愤怒地斥责他是卑鄙的说教者。这种起于误读的误会,实在不值得重复。其实人的强大与否不在于他是主是奴。从根本上讲,没有人是自己的主人,也没有人是别人的主人。人生来就是奴仆,不是义的奴仆,就是罪的奴仆;前者虽弱而强,后者虽强而弱。所以我觉得,对一个事实上还暂时无所归属的作家来说,与其选择坚强,倒不如选择软弱;如其选择貌似强大其实脆弱的理性,倒不如听凭感情的指引而把制度性理性放在一边(至多作为可供真正的智慧审视的对象)。否则,人硬着颈项要到几时?
张生访美归来,好象阿Q进了趟城,一面向未庄人夸耀自己的经历,一面又嘲笑城里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意有不平,就写了这本小说集。我读了之后,觉得张生虽然义正词严表达了正统的爱国主义和中国文人同样正统的超然与自嘲的风度,但这种很有欺骗性的外衣并不能掩盖他批评美国华人的方式与阿Q的相同点。阿Q之所以拒绝住在城里,“也由于不满意城里人,这就在他们将长凳称为条凳,而且煎鱼用葱丝,加以最近观察所得的缺点,是女人走路也扭得不很好。”这和小说中“张生”拒绝美国高薪坚持回到可爱的上海,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看到这里意也颇有不平,写了这篇评论。
不知道张生的不平是否随着书的出版而消退,我的不平倒在这篇文章即将写完之时就基本没有了,甚至感到写了太多,超过了该说的——但愿不至于引起张生新的不平,但即使那样也未必就是坏事,说不定还会成为激发他写下一部书的灵感呢。
(张生《乘灰狗旅行》,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10月第1版)
2008-1-3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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