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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变
马 兰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人类,我之所以这样怀疑是因为我长期出血,出血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大笑不止,我不明白有啥好笑的。我母亲的笑让我想到一条蛇在晃荡,眼光青绿绿。但我一点不怕,我神情坦白地问她,我出血你笑什么?她说,我笑你,你自以为可以找男人了。

我为什么要找男人,男人多的是,男人可以帮我生条青蛇吗?

男人是陪你睡觉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血就涌出,我不很清楚血的始点在哪里,全身布满血迹,鲜艳迷人,我不痛苦,反而觉得比较好看。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我也不太关心。父亲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像我妈一样整天盯着我怕我外出丢人现眼,说出贻笑大方、空前绝後的话。

我们家也有男人来过,不经常,一般是在秋天,叶落的时分。来的男人总有股奇怪的味道飘零在我的床上,我不喜欢。我喜欢干净的男人。妈找来的男人说话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谁听了去。

看来你真的想男人了,妈看着我专心穿一件白衣服。婚纱皆为白色,象征女人纯洁,女人是花朵,花朵是植物的性器官,我的植物学知识到此为止。

我想生一条蛇出来,青蛇,笑着的青蛇。

我想和妈做正常的母女,说说私房话,因为这个时候的气氛不错,黄昏,鸽子,男中音,白衣服。我将目光调到入迷的程度,望着她。

妈仿佛仍然沉睡不醒,她只看了我的衣服三眼就说关灯睡觉了吧,抱怨这个月的电费又多了一块钱,说还不是因为我看书之故。

我听了很不快,厌恶她,我怀疑她不是我的生母。

我要找我的生母去。我说。

去,去,去,看谁要你,我对你够好了,从来不要你做家务活,从来不要你把钱给我一个子,还要怎样?

我要你不要再管我,睡觉的时候不要出声。

你疯了。妈说。

好像是这一天之后,我开始大吃猪脚,我清煮来吃,每次花三个多小时站在厨房里翘首以待。这时间是我最充实最幸福的时候,我这时候美丽,美如天仙,宛如七仙女下凡横渡人间。

与妈的关系还是很别扭,我也不太外出,最多去看场电影。我一般买两张票,空一个位子。我展开想象,几乎每次都把我设计成一个公主,清凉、孤单,他则是落难的少爷,高个,瘦削,细眼,我们沉默不语、心照不宣。我们戏剧性地开始戏剧性地结束。当电影散场,我和我的“空位子”离情依依。在电影院里我与空位子对话一两个小时成为我逃避母亲的良药,成为我青春期最美好的回忆。

妈嘴上说我可以找男人了,我知道她骨子里恨得要死、怕得要命。她怕我真有了男人一走了之,置她于不顾。她更不愿意我体验到男欢女爱、云雨情长。她以为我不知道,我不过不愿当着她的脸说出来。

终于有一天妈酒足饭饱以饱经风霜的口气质问我,为什么不上大学,人家平平都到北京去了,真争气。

我不想上,我想挣钱。

不对,你是想男人。

也不对,我想工作。我进一步说。

你以为你能在社会上混,你幼稚得很,不是我说你,连个骗子都认不出。妈以为刺痛我了。我说我就这个身体,有啥好骗的。

就是要你的身体,你知道不知道你是女的。

我认为妈不仅逻辑性差而且连常识都缺乏。

那关于骗子的事情在夏天发生,当时我的肚子正大着,走路的姿态颇虚心。“水儿,水儿,有人找。”门神李爷在楼下叫喊。李爷的特征无外乎当陌生人来就很兴奋,从他的眼晴看得出这是他一生的期待。

我坐着没动,妈却一跃而起冲出门去。她总是这样只要有找我的人,她必先睹为快。我成全她。我摸着大得不可思议的肚皮想一些心思,他真的去了南方了吗,瞧他猴急急的淘金样,他失望而归时我已经是母亲了。

是谁?妈回来时我问。

没有谁,找错人了。妈关上门一脸不屑。

不会吧,是叫了我的名字嘛。

叫错了,你快睡觉,现在你要多休息。

我明知妈在骗我,我随她去,我猜找我的人准是男人。“水儿,水儿,你出来,你不出来,他不走。他说是你的朋友从陕西来,叫个什么《女友》的编辑。”门神李爷口齿清脆地又叫喊了。

妈这下不出声了,但我听见她的肚皮鼓鼓作响,衣服似要飞扬。

后来这男人先被我妈拉到她的卧房。我听见妈在大声审问他的来历,有没有带身份证、工作证?没有。那你不是骗子是什么?出去!是一个朋友叫我来找水儿的,你让我见见她,我昨天晚上就来了。

你好!我晃摆着身体站在妈的房门口。

你认识王晓吧,他叫我来的。王晓?好像认识吧。那你总知道王子菲吧。我听说过,不是说是个女神童吗?十二岁上大学。她是我的女朋友。哟,她现在在哪里?她北大毕业后在《新观察》做事。哟,那你到我的房间里来吧。我说。

他就这样顺从地坐在我的床沿,眼睛扫扫我的书架,然后开念如诗的句子,“雨季就要来临了”,并问我的丈夫为什么不在家。

他在外地工作。

他认真地打量了我的肚皮,说,你要生孩子了?

好像是要生吧,不生难道永远这个样子。

我来迟了。他这么说。

妈这时候走了进来,我想她本来靠在墙壁,偷听。妈不冷不热地下逐客令,人已经见了,没啥事了吧?

我突然很不耐烦再听他那些如诗的句子,突然恨不得把以前我写过的诗剁碎,碾烂,这个孩子就要生出来了吗?我想我真的是该睡了。

我送他出去,帮他付了车钱,对他说以后出门要带证件。我知道诗人是不拘小节的,但我妈就是这个样子。

高潮是在次日清晨,我翻阅《青年报》竟看到了他的照片。文中提到此人在我省打着某诗人的招牌,骗吃骗喝,提醒他迷途知返。

我没有把报纸给妈看,不过我相信她也在看着同一条报导。



他长得很好,他讲故事的时候神情忙乱就更好看些。他告诉我他看电影每每看最后一场,稀疏的观众,昏沉的灯光。他挑个位置和一个女人一起看,他受不了独自看电影,独自注视着宽银幕里的男人女人打情骂俏血肉横飞狂轰滥炸。这将是对他性心理极具破坏力的摧残。

他具体地动作,繁荣昌盛地摸女人的身体,直到她快达到某种程度的湿润,他才鸣金收兵,带着女人回屋实战。于是女人们带着满意的神情走出。后来我就是其中之一。在现实的社会中我能有一个浪漫的恋爱,我感到我不生得伟大也必将死得其所了。



我居住的这个叫梅镇的地方,有一天上面忽然发通知说以梅镇为主实验:无政府主义计划。

具体的细节我后来慢慢才知道。他却表现得极为兴奋,四处活动,大声叫喊好日子来了,来了。我觉得很可笑,不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人,真是热爱生活的活动家。妈出乎我的预料不为所动,可以说漠不关心,而我们的家已经有一个季度没有男人光临。

共和国一号令:

凡属梅镇的居民从公元一九XX年六月二十九号开始,一、可以杀人,不再有警察包括交通警察。二、可以看你想看的任何东西。三、现存婚姻自行取缔,愿意者可重新婚配,没有离婚制度,想走就走,想爱谁都可以。废除一切道德观念,打破一切迷信。四、人人可以拥有枪弹,资产每人在二千元内,多的交公。大家开始公平竞争。总而言之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不相信,XX年?我不就是XX年六月出生的吗?时间虽说是个谜,但中央不至于发表过去的公文吧。这一定是我的梦想,在黑暗中埋伏了很久,而今以幻觉的形式出现。可梅镇男人们的表现比女人更兴奋,充满活力。买枪,杀人,搞女人,搞政治。女人拥在街头缩手缩脚又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真的吗?真的吗?这怎么行哟?

广播里一遍又一遍重复中央的决议,说是共和国最新的计划,请梅镇无论男女无论老幼皆按此计划生活,工作,成家立业。



我对我生的小青蛇一往情深、钟爱不已,可我的妈说他不是蛇是人?我怎么会生人呢?我连我是否是人类还在继续怀疑呢!我妈哭天喊地说我不要脸,娃都生出来了,还不承认。我说真可笑,明明不是人,她偏说是人。“你为什么要和我作对?”我质问她,“难道就因为你生了我吗?”我愤愤不平,我又没有让她生我,问都没有问我一声。可以问问我嘛,孩子你愿意吗?这有什么难做的?妈还在叽骂我不得好死。我笑了,我说我不死的,我不知生,哪知死?

我抱着我的小青蛇站在阳光下,她的头贴着我的脸皮,清凉清凉的。妈大叫着,你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说话?你走吧。不要在这屋子里了。

我说那我去哪里呢?

我这才意识到我想逃亡。离开这个家的愿望是如此的深广和悠久,我生青蛇不就由于他说要给我一个家,尽管他在婚后并没有一间屋子让我远离我的妈,远离每天我妈震耳欲聋的磨牙声。

小青蛇很不听话,月亮一出来或者有生人来她就大哭,声音错落有致,高低不平,时而婉转时而高亢。我把小青蛇送到动物训练中心。她对疼痛不敏感,在她的脖子上挂个金属,一大哭随手拉紧带子,小金属球便刺紧她的脖子,但她仍然不听话,见月亮或生人大哭不已。

两个月的小青蛇茁壮成长,她宽大且粗壮,非常像我的头发,一个劲疯长。许多同事问我如何保养头发使它光彩照人、如梦如幻。我说我不知道。我的头发是一个迷。我最早从我的头发怀疑我不是人类。我头发长到大腿,发尖还不发芽,只管黑呼呼地发亮,发质硬到不能烫成波浪圈发。

小青因为不会说话和我的交流很少。她极为喜欢看卡通,常常看一天也不喊饿。有时候她的身体会随之起舞,转眼头和尾巴连成一团青色。



他在我的耳旁喃喃:时代、生命、花卉、孩子这些词组,和语文教师一脉相承。我觉得肉麻但我跟着他低吟。我的血还是在流,我接连打哈欠,时代不能改变我的出血,生命也不应是时代的错。我更加坚信是我妈的罪,她不生我,我何至于哟。时代也和我生一样的青蛇吗?我希望如此。

有一天我看着我妈的肚子又大起来了,我说妈你的肚子?

妈说我看花眼了。

我大笑,说,你一定生条白蛇。

妈冷冷地反问我,你高兴吗?

我说我不高兴,因为这是报应。

我离家出走的当晚妈就在梅镇的街上找来找去。我后来对她不找到我势不罢休的气魄总算有了清醒的认识。无论我在哪里她总能把我给找出来。她有特务般的眼珠和意志。我走在街上怕她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在他人的屋内也提心吊胆,说不定她正推门而入,不冷不热地说,“水儿,你跟我回去。”或者说,“你的爸回来了。”

朋友们都以为我有父亲,我没有告诉他们。我只说我爸长期出差,在一所保密单位工作。

有一次他正抱着我在床上,准备解放我的上衣。我很紧张,表情好像没有。但做爱真好,真好,蓝天白云,我好像上了天,其实我真的上了天。

门响了,是妈在敲打。我知道是她,她这次不叫喊我的名字只是不断地打门。情人显得语无伦次,说他一定娶我,不管我有什么样的妈,不管我的血如何开满床单。

我恨妈!

我的小青蛇我养了她三年,她不会说话。这让我很放心,她不会祸从口出。我发现她的舌苔非常敏感,我想是由于不说话之故,我高兴,我更爱她了。我每天抱她睡。我给她喝许多牛奶,喝得她的皮肤越发白晰,几近透明。她慢慢地学会笑了,当然主要还是大哭不已。

我生下小青蛇那年,还没满月,他收到一封奇怪的电报叫他回去上班。我很惊诧,他不是一直都在梅镇电影院作美工吗?

他默默收拾行李,不回答我的问题。

小青蛇哇哇大哭,然后微笑,空气极为闷热。我抱着小青蛇来回踱步,汗水透过头发,指尖,粘乎乎的。妈在隔壁冷笑,说,看你找的好男人。

你说呀,你要去哪里?

我本是个外乡人,我要回家了。他冷静地说。

你怎么能这样呢?

喂你的奶去,否则我去法院告你。

我没有奶了,我给她喝牛奶。

你有奶,你不喂她,你就犯法了。

我昏昏欲睡,他越说话我越想睡。我拚命地打哈欠。我几乎抱不住小青蛇,她的身体往地上滑。而他在使劲地装行李,象个无底洞。

你没拿水儿的东西吧。妈在说话。

我又不是小偷,笑话,我受过高等教育。他理直气壮极有逻辑。

小青蛇在我的手中闭上眼晴很安静,大概是睡着了。她说睡就睡,睡的时候身体冰凉似乎是死了。

他走出门的时候我压着嗓门说可不可以不要走。他说不行,他是异乡人他走在梅镇的大街上总有一天会暴病而亡。

妈站在屋中央,讥笑,走了也好。

我知道妈是要把我的男人斩草除根、斩尽杀绝。妈和他冤家路窄,他一直坚持不喊她为妈,妈又非逼他从伯母改口为妈。我生小青蛇最紧要的关头我听见他们在走廊里争论妈和伯母的实质性区别。他们的声音很大,配合着我的叫嚣此起彼伏。后来小青蛇的头出来了,妈好像很冲动,说带了皮蛋给我吃。我的血开始往外涌,把小青蛇都染红了。他却颇兴奋,埋怨妈为什么不给他吃皮蛋,说他拉不出屎来了,已经中暑了。

我阵发性地出血,男医生摸摸我的肚脐眼,(我不知他为何更看重肚脐眼而不是屁眼儿)才决定让两个护士为我输血。她们调戏似地一个个轮番上阵,左拍右打,勒紧胶带,竟找不到我的血管。好不容易探索着刺进静脉却抽不出我的血。挣扎半天才极不甘心地压出一滴,瞬间又疑固成小粒堵塞针眼。两位护士屁股一扭,腰部一挺,说没见像我这样的,你是人不是人呀?

当然不是了。我理直气壮,你们没见我生出蛇来了吗?

真不要脸。护士鄙视地说,你八成是未婚先孕,叫你的男人来,把结婚证书拿来。

两位护士一大一小,齐出齐进,动作统一。

快来,快来,还活着,小红今天轮你做了。倒霉,刚才弄了个没血管的。老李呀,我们总是一起的,你去拎一桶开水来,别忘了告诉那三十号床娃儿早死了。

我的血又暴发般地冲出,源源不断,没有始点,它们肆无忌惮。

我终于明白我属于自发性出血,没有人能夺取我的血,我想我必将死得有所尊严了。

这个晚上又有人死,哭泣声震耳欲聋。他说要出去看看,说哪天我死了他也能学着哭几声。我想这就是善良了嘛。

氧气瓶插进我的鼻子,我垂死挣扎的味道表露无疑,汗水不适时机地冲淡了血迹,我看着我的脸分不清过去和现在的真相。生育的过程是热闹、五彩的,生过后极端地疲倦,恍恍惚惚,不知身首何处,仿佛跑到很遥远的地方。

妈把小青蛇从我手中抱走,说我根本不懂带奶娃。我说她是蛇不是人,蛇比人好抚养。我把门嘭地关住,小青蛇的头一抖擞,朝我。我安心地笑了,她有听觉。我一个人抱小青蛇,我只能抱着她。我看见我的奶水顺流而下,先是胀痛,巨大地悬在我的胸腔。还是张妈首先告诉我,说,水儿你的奶子,你有奶水了,你要把它挤出来。我捧着我的奶子目瞪口呆。张妈问要不要她来帮忙。我盯着她苍老、青筋暴露的手,说谢谢,还是自己来吧。

天气仍然很热,妈冷冷地在一旁观战。我一手拿杯子,一手使劲地挤兑。没戏,再挤。我早已不感到疼痛。我象是在表演,幕已经拉开。一小碗的奶水在桌子上,我看了它很久直到慢慢地出现血丝,浮着,如同生命在河流上,浮萍而已。我这样做了好几次,妈照例在近处瞅着,非常戏剧化的景象。然后我把奶水倒到奶瓶里去,喂小青。

出奶水的时候我没有快感,我更坚信我不同凡响。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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