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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龙镜
潘维

第 一 首

一次记忆使我回头,如前额跳下一只眼睛,
使我看清窗棂和一把木梳。
在呼吸将布匹掀动之处,青春在成熟。
同时变紫的还有来自雨夜里的书信。
那些并非虚构,然而绝望的纸张,
将阴影越积越厚,变成一次日蚀。
我的情人,我称她为玻璃的俘虏
她透明的恐惧和宁静的火反复交替出现,
像金环蛇和银环蛇结成的锁链。
而不知为什么,我找不到结果,
哪怕是一点耻辱的剩余。
在磁带醉酒的嘶声里,只有药片
掉入杯底,泛起白色的颗粒。
只有雨水,熄灭了夏天的烟斗。
孤独,蜗牛般伸出触须。
银子的光抖动着,好像一次午睡。
但在风中,一座城镇是一件不合时宜的衣服,
呈现露水转瞬即逝的秘密。
我怎能躲藏?当我的脸孔裸露在一片绿叶上,
承受着光线、面具和烟的针炙
当我从全部的生活,一台电话机里出来,
穿过暮色中的一群朋友:他们三三两两的
奇异的思想简直就像刚吸完大麻,
想像温柔地将他们拎入苍白,
那连童贞也无法治愈的苍白;
并将我苦涩的身体放入她的床榻,
如将旅行箱放在空旷的广场。

第 二 首

没有镜子,因此我找不到自己。
有风,但这风并不来自水底。
有梦,但这梦尘土飞扬。
我在哪里?在哪一片炎热中灌吸墨水?
在哪一条蛇的体内警惕着,随时准备向仇敌贩毒?
早晨像贫穷的魔鬼一样无法施展它的催眠术。
而街道被一幕悲剧带到了墙角:主演是一只蜘蛛。
听不到敲门声,好像潮湿使所有的骨骼脆化,
手刚伸出之际,指头便一只只掉落。
我的孤独像一张蛙皮,在焦灼、欲望、期待的
分子运动中,正逐渐乾裂,如炭火中的唇。
我该向一位王妃讲述些什么?我该如何
抵抗国王奢侈和残暴的嫉妒?
在青翠的地平线上,我该如何绊倒芳香的脚步?
是的,今天的木船单调、乏味,载着一只水兔,
哦,更惊恐的是他三十一年的困惑。
他,施新芳,花花公子潘维早期的友人,
被一只硬化的肝控制着,跳着死亡之舞。
稻子仍在种植、收割,只是少了几筐。
网仍在撒,只是鱼鳞不再闪亮,
书籍仍在泛滥,可天空毫无意义。
我,靠在转椅上,在无限中动摇着意志。
垂下的窗帘切断了空气中游荡的目光。
世界是多余的。甚至连十元赌注一样,
压在我周围的寂静也是漆黑一团。
命运夹杂在烟蒂中,有点像时间。
我度过的阴郁和遐想全部是今天。

第 三 首

气候更换着面具像收集蝴蝶标本,
但每张脸都主妇般平庸。中午,
丑得毫无根据。空虚一遍遍刷着
光线、钥匙、泥□和农夫的炊具,
并且用野山羊的血涂抹地毯,
不漏掉一点生命。似乎只有我
和临近河边的煤渣路是独自一人的。
我们是朋友;一个阴,一个雨,靠得很近。
在县府大楼的一间办公室,一位木匠在揭发
他的主雇:乡长。呼吸中的愤怒,
肯定传染了有待修理的桌椅。
整个上午,我缺乏荣誉、金钱和信仰。
然后轮辐经过水泥一般我穿过一场
骤雨式的相遇,并且不留辙迹。
现在,我到了一家剧院。我仿佛在等待谁?
司汤达?还是一位忠于时尚的伯爵夫人?
但有一点很清晰,是我X光片中的一个污点。
我是一个彻底的保皇派,热爱着等级森严的宫殿,
和会鞭挞公主的弄臣,以及讽刺家、幽默大师。
然而,这儿,丝绸之府,只出产水和梦,
出产情调、女性、潮湿、美和猫,
甚至连茶叶也含有□的睡眠。
我最天才的手艺是懒惰。当抽屉一只只打开,
苹果一只只烂掉,而星空凋谢,
雷电像花瓣似的撒入发丛,
我会吹_哨,读信,抓住犹豫的杂草,
我会说,走开,一切;统统走开,全部。

第 四 首

立秋,昆虫产卵。河流的孩子们
仍在发烧:这些船只,它们的额头是铁制的。
带着成□的烟草,它们从城市返回。
如果此刻你站在桥头,暮色苍白,
窗格子像一个灰暗的故事出没于空气,
你是否感觉到人生中的一个个小幽灵
将树叶沙沙翻动。你无法捉住
呼吸中的那个时间贩子,他逃税般狡猾,
用顺流而下的漩涡表达出某些犹豫。
你会注意到一只惊恐窜过短墙的老鼠,
它冷酷的侧影充满嘲讽,似乎
在蔑视你的心脏。如果飘下细雨,
亲切的湿润使你静得颤栗,
你也许想起一句话:ǒ荷马的世界,不是我们的。ō
而雨珠蹦跳在栏杆上,像一个个
婴孩,被迅速蒸熟、售出,
那些在谈论爱、谈论肉体的嗓音,
一点点消隐了,跌入一个谜底,
仿佛ǒ巨大ō被一张血盆大口吞吃干净之后,
时代跌入了显微镜:一个无穷小的王国。
当悲哀滋长,惊醒蜷缩着的猫,
鱼在浑浊的水里服用安眠药片,你目光发软,
走不出眼眶一步。
你站着,忘却了邻居的模样,企图让想象出现
在这仆人在厨房里咒诅你的碗碟声里,
避雷针近在咫尺,从生锈的藤蔓上垂下来的
影子,如医生笔下的几个潦草签名。

第 五 首

金铃子的鸣叫串成一条条项链,
向少女的脖颈献媚。一片草丛
乱涂着阴影。从低矮的屋顶一掠而过的猫,
尖爪踩痛破瓦上的月光。
它消失了,带走了弹性:使老年人僵硬如死,
使空气锈蚀、烦闷如铁栅栏。
一片枫叶如一张液体的爱情地图。
一处流水,迎来了客人:那个奸淫万物的寂静。
在经历了露水、阳光和睡眠,
经历了滋润、照射和梦的考试之后,
那枫叶,红得多疼痛,用周身的血抓住树枝。
在浙北,忧伤像侦探一样著名,
紧盯着舞厅里那盏闪烁的霓虹灯。
在靠近纸张和笔的法院,宣判长头昏眼花,
从铅字中挑捡颜色最深的那个会计师来逮捕。
一条幻觉的走廊时隐时现,飘浮在半空。
我命中注定要取悦并且反对
这紧跳的脉搏,一秒一秒蠕动的指针。
至少,肥皂的爱心是迷人的,
它使梦想滑动,以狐狸的助词结构。
带芳香的痛楚暗袭产科病房。我知道,
无论我多晚出生,总挣脱不了尘埃的造访。
一座村庄正向愚蠢俯下嘴唇,烟雾的
牛尾轻轻抖出盐粒的气味。
燕巢,扇子般静止。飞翔
是翅膀的帐单:但现在银行的眼帘紧闭,
我想,我无法分辨思绪和我谁更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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