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 鞋
非 心
听到一声开门声,你以为丈夫回来了,转过头看向大门,没有动静。突然听到哗啦一声音,从女儿房间里抛出一片花花绿绿的东西。同时听到一声大吼:“这是你买的鞋,你到底是给谁买的?”你还没反应过来,女儿房间的大门已被狠狠地关上了。你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预感,你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看着那一片花花绿绿的东西,你认出那是你今天刚买回来的舞鞋的碎片。你又愤怒又痛心,你气得浑身哆嗦,胸口堵着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你指着女儿房间的门,抖动着嘴唇,“你——你……”你一句也说不出来,泪水扑嗽嗽地顺着脸颊往下掉。你想起你哥将你的舞鞋绞碎的情景。你记得有一次你们学校的舞蹈团要到外县的小学去汇演,自己要准备统一的服装,红色的毛线衣,黑色的裙子和白色的帆布鞋。你们家里当时穿裙子的人很少,你妈晚上走到大山后面十几里外隔了两个村的熟人家里才借回来。你都不敢想像你妈费了多少劲花多少口舌遭了多少白眼。后来就剩下一双白帆布鞋实在借不到,你妈不得已给你买了一双。那是你第一双掏钱买的鞋,也是第一双专为跳舞而准备的鞋,你总是称之为舞鞋。穿着那双舞鞋你心里充满说不出的喜悦,给你增添了许多自信。那次的演出很成功,你还记忆犹新。但你也永远忘不了你哥把你那双舞鞋绞碎的那一幕。他粗暴地揪住你的耳朵,从炕上把你拉起来,他说你在学坏,不好好念书整天跑到外面去跟人家学扭屁股。他一边用剪刀绞鞋一边凶狠地吼:看你以后再学坏,看你以后再去学扭屁股。你觉得你就是一只无助的糕羊,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当自己生命一样宝贵的舞鞋被绞得支离破碎。
鞋碎了,你的心也跟着碎了。你想止住不断往外冒的眼泪,可是眼泪很不争气,你瘫坐在地板上抽泣起来。你没想到自己花了那么多心血让女儿学习舞蹈,如今女儿反而这样对你。为了让她练好舞蹈,你送她到本市最好的舞蹈训练班,每年的培训费上万元;房子装修时你专门让人设计了一间练功房。这些付出,就是为了女儿以后能考上一所名牌舞学校。你认为上了名牌,出人头地更加有望,名牌大学毕业,也是一种成功的资本之一。你为让女儿学舞,是不惜血本的。你还托国外的朋友给她买了好几双价值昂贵的舞蹈,以备以后她登台表演之用。你不能让女儿穿着寒碜的舞鞋上台表演,你要给她准备最好的舞鞋。你对自己的付出和安排很满意,你觉得你已经对得起女儿了。
是的,你这次给她买的鞋又大了。你不能否认每次为女儿选鞋时总会糊里糊涂地买大了几码,但也不是故意的,能说是为你自己而买的吗?是的,你现什么东西都能买,小时候在你身上缺什么你现在都能弥补回来,只要能用钱买到的。你小时候用过手纸叠的卫生巾,你深受其窘。你还深刻地记得,有一次你用着它去放羊,回来时一路上总会不时从你的裤管里滚下一些染红的纸团。那种痛苦的感受刻骨铭心,每次想起都会令你打哆嗦。你一直渴望用好一点的垫在那娇嫩的地方,你做到了,你现在用的是最好的卫生巾,起码是你能买到的最好的。你很大的时候家里仍然穷得只能穿姐姐留下的又土又旧的鞋子。你老担心别人注意你脚上的鞋,你用裤管将它罩了起来;你和同学走在一起时都生怕你脚上的鞋会从裤管里露出来。而现在,你会很乐意大家来欣赏你脚上的鞋,甚至总有意无意地想着法子让人家注意你那高级的鞋,你从中获得具大的满足感……但是你那失落的理想,用钱能买得到吗?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舞蹈的理想并非物质,一错过将抱憾终身。所以你心中总有遗憾,而这一遗憾只能通过女儿才能得到弥补。可是听她的口气似乎在说那些舞鞋是你为自己而买的,你会傻到去干这种徒劳的事吗?想到这里你感到莫大的委屈,泪水又涌了出来。
丈夫开门进来,看见你坐在地板上泪流满面,吃了一惊,跑过来将你扶到沙发上,一边问你发生了什么事?刚才你的情绪过于激动,这会儿感到浑身疲倦,你依靠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你去问问你的宝贝女儿吧。”
“宝贝她又跟你顶嘴了?”
“她把我今天刚买回来给她的新鞋绞成那样了,你看看!”你指着地板上的碎片,刚才的那股气又升起来,“我以后不管了,有本事她自己养活自己,她要怎么着就怎么着,别再让我伺候。”
烧水壶呜呜地叫了起来,丈夫关了烧水器。他给你倒了一杯滚烫的开水。丈夫说你跟你女儿上辈子是一对冤家。你说都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所以女儿什么事都听你的。你说得不无醋意。丈夫连忙压低声说,这是什么话,女儿都这么大了,不要开这种玩笑。你看他认真的样子,扑哧笑了出来。想想自己怎么吃醋吃到女儿身上了。丈夫说让女儿出来向你道个歉。你又想起那被绞碎的舞鞋,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烦燥。丈夫走到女儿房间前敲了两下门,问:宝贝睡了吗?房间里没应答。你放下手中的杯子从沙发上站起来,你说你累了,先上去睡觉。你的宝贝翅膀硬了,有本事自己生活自己料理去。你一边说一边登上复式楼上的卧室。
你坐到梳妆台前,端详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眼睛明显肿了起来,还殘余一点血丝。你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已经松驰了,没有以前的丰润和弹性,眼角的鱼纹也明显加深。你撕过一片化妆棉,在上面注满爽肤水,往脸上擦。你想你这两年来在女儿身上花了太多心思,以致没有好好保养自己。你觉得自己是棵半倒的枯树,女儿是长在枯树上的一根草,她在你身上吮吸着你的营养,长得妩媚招展。但如果她站在你身上跳舞,你会毫无怨言。可是你一天天地老下去,女儿对舞蹈却一天天失去信心。你在眼睛周围擦了眼霜,然后用手指头在擦过眼霜的地方轻轻地敲着。你想现在的孩子已经一点苦也吃不了,稍有点困难就想着依赖,想着放弃。你小时候做梦都不敢想会有她现在的条件。你要练舞得偷偷到打麦场里去,找一块四周都堆满麦草的空地,在里面练。你怕被人瞅见了说到你哥那去。
可是你怎么甘心让自己的心血付诸东流呢?她不管怎么样都是你的女儿,一定要听你的,至少在她自己会赚钱之前要听你的。你当然不要求她在什么事情上都听你的,但这个事情上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她也许只是受不了苦而退缩——你眼睛一亮,停下手指的敲动。没错,她绞舞鞋,是对你的反抗,是对困难的退缩,而不是别的。这或许就是正要入门的关键时刻,她只要坚持过去,以后就会自觉。
你下定决心使用你家长的权力,必要的时候对孩子还是要采取大家长的作风。这一原则将会贯穿你对女儿的教育过程。你很了解她,因为她是你的女儿。从小到大,她学过书法,学过画画,学过电子琴,学过洞萧。你不得不惊讶于她的学习天分,她一摸就会。但学得快,丢得也快,每做一件事情都只浅尝辄止,没有一件事情坚持到底的。那时女儿还小,你们也没苛求过她,一来是为了培养她多方面的爱好,二来是为了观察她在哪方面更有天分,然后再引导她。学舞蹈也是她提出来的。
没错,学舞蹈也是女儿要求的。你兴奋得有些坐不住了。你还记得那天女儿要求你答应她去学舞蹈的情形。那已是半年前的事。女儿从学校回来就兴冲冲跑到厨房拉住你的手说要跟你商量件事。你说什么事?她说你先答应她她再说。你说你不说怎么答应你。她说她想学舞蹈。这句话瞬间唤醒了丢在你深处的记忆。你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说妈你说话呀?你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你觉得你抱着遗失已久梦想。你想到了这里,你瞬间觉得醍醐灌顶,一切前因后果皆已明了。她学舞蹈,并非是你一厢情愿地强迫她,而是她自己选择的,这一点她没法否认。问题已经很明确了,女儿从来没有一次耐心地把一件事情做完,总是半途而废,显然已经形成一种习惯。这是一种恶习,跟你们一味纵容骄宠不无关系,你有责任将她改正过来,从此次开始。你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脸上的笑意,你发现你微笑起来迷人极了,眉宇之间似乎有着掩不住的活力。你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抛了个媚眼,接着一个飞吻,用极度挑逗的姿态。你身体像触到电,一阵酥麻从小腹荡开,播及全身。你闻到了一种味道,哦,是冰的味道。你一扭头,发现丈夫端着两高脚杯红酒向你走来。他身上只围着一条浴巾,头发还是湿的,一根一根竖起来,精神抖擞。他在向你透露信息。你顿时心跳加快。
他递给你一杯红酒,说:“宝贝连我都不理了,应都不应一声。”
“都怪你从小惯着她,现在终于管不过了?”你啜了一小口红酒,“你的宝贝什么都想学,什么都有始无终。这次我们不能再由着她了。”
丈夫伸手将你搂了起来,说以后相夫教子,全权委托你了。说着搂你的那只手从底下伸进你睡衣里,握住你的乳房。你不禁啊了一声。他趁机含住你的下唇。一股红酒的味道让你晕眩。你扯掉他身上的浴巾,贴在他凉凉的肌肤上。你闭上眼睛,脑海中出现了一片冰地,镜子般平滑。你身上的衣服被一件一件脱掉;你赤身裸体在冰地里出现,新鲜的冷气从你鼻子袭入五脏六腑。你感觉一股凉意从你脊背向四肢散开,你不禁打了个激凌。你被粗暴地扔在了床上,并给你脚上套了一双舞鞋。你脑门轰的一声,身体软绵绵地瘫在床上。热乎乎湿漉漉的舌头在你身上四处游走。你纵情地伸展赤裸的躯体,活力四溢,优美流畅的动作让你不禁叫出声来;一股热气在你小腹下窜动,你顿时热血沸腾,浑身通泰。你觉得你完全被魔力控制了,你没办法停止你身体的舞动。你每次踮起脚尖绷直双腿时都让你身体扭曲,牙根紧咬。他猛然滑进你的身体。你叫了一声,舞动的躯体冲向空中,意识几秒钟里一片空白……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
你看到你从空中跌了下来,脚尖朝下,脚上的舞鞋突然碎裂;一阵钻心的疼痛从下面传上来。你嘶声裂肺地尖叫起来。你说停下来;他说他快了。你痛得眼泪直流,几乎晕厥。你要将他推开,他却动得更猛。
电话铃声响了五次后答录机启动,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女儿某某在刚才一起车祸中双脚骨折,现在正送往某某医院,请您速来!”
你看到两只被截掉的穿着舞鞋的腿,你顿时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2007年8月15日于漳州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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