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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距离触摸
劳 美

林被枕头旁的闹钟吵醒时,梦就化为乌有了。睁开眼,看到屋顶白里透黄黄里透黑,乌乌土土。三天前,领他来看房子的老头说这房子两年多没人住了,他也没有时间过来敞开窗门透风换气。林当时一进门,就被一股潮霉的热腾腾的气味冲得差点晕倒。他问身后的老头,这屋里从前没出过什么事吧。老头一脸的不解,什么事。我是说,我是说曾经在这里住的人里没有,没有过恶死的吧。林想找个好听点儿的词表述心理产生的恐惧。饿死?老头疑惑地眨着浑浊的眼,这年头还有饿死的?哦,你是说有没有上吊死的吧,你这人,告诉你,我是这房子主人的邻居,人家小两口两年前出国去了,托我给照顾这房子,我嫌这七楼太高,想平时也没人住,就很少过来看看,这不,我想,空也是空着,租出去收俩租金,贴补贴补日子,不是挺好,你这人想哪去了,你放心,人家两口家里条件好,恩爱着啦,哪能出你想的那种事。

林吸到一股零星的霉味,不由皱皱鼻子。他伸手拿起闹钟看看,整七点钟。

起身时感觉头有点晕,他想起昨夜里睡得太晚,又加上被电话里的那个女人折腾的胡思乱想,睡时头就像是灌了铅一样的沉,夜里又出现了一次遗精,后来在睡梦里又不知跑了多少个地方,要不是闹钟一个劲地叫,自己上班准是晚了。

他睡的是一张人家原来的房主人留下的双人床。除此之外,整个屋内角落里墙壁上空空如也。电话是他昨天才让电话局来人接通的,没有床头柜,只能放在床的一侧,反正一个大木床就他一个人睡,接听电话时也方便。林昨晚接到第一个电话时,心里有些恐惧,浑身也有点发毛。电话号码是以前的主人用过的,主人走后报了停,他去申请接通时电话局的人说,这个电话号码还没人用,你用吗。他没考虑就说,有一个就行,只是临时上网用。号码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自己的家人或任何朋友同事,夜里十一点竟猛然间响了起来,差点没把正躺在床上看书的他吓跑了魂。

简单地洗漱后,林走到卧室的窗子处伸出头去看天。外面夏末的阳光已显出些热度来,敞着的一扇窗子感觉不到一丝风。他想,敞着这扇窗透透风,今天不会有雨。

下了楼,走向小区的门口时,他看到一个女人牵着一只小狗在慵懒地闲逛。小狗很小,叭嗒叭嗒地小跑着,既灵巧又可爱,隐藏在脖颈下的小铃在它跑时传出清脆悦耳的音响。小狗的全身是一汪的雪白,只有小嘴微红,两只眼睛似一个幼稚的童年,清纯无邪地灵动着。小狗被一条细细的银白的链儿系着,一头被轻轻地握在那女人的手中。女人的背影丰韵绰约,稍长的腿被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包裹着尽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性感,女人上身穿的是一件棉布的肥硕些的衬衣,漆黑的湿润的长发流泻着光泽一直到肩下,微握链儿的手腕上套着一对深绿色的翡翠镯子,镯子在她那细白光滑的腕间时时地发出一种朦胧美妙的籁响。

林走近女人时没敢侧目,一直向前,但他却清晰地吸吮到了女人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那种清香很温馨,含着野草花瓣的香味,淡淡的,悠悠的,却是肆意地向外飘扑着。走过女人时,林心里微微一颤。

上午,林按照部里月初的计划,独自到坐落在郊区的市经济技术开发区采访了一家中型中美合资企业的中方老总。采访的主线和报道的主题是部主任拟定后给他的。林拿到那张打印好的报道主题时才知道,这位老总大学毕业后先在机关干了两年,因看不惯他的科长的无能和霸道,便在一次工作意见不一时同科长拍了桌子,一口唾沫啐在科长的脸上,当天就向上边递交了辞职报告,一个月后,应聘到这家合资企业作了一名白领,三年后,被企业董事会任命中方经理。部主任对林说,这个老总精明能干,手眼通天,两千人的一个企业一年为国家交税就是七千多万,我们报道他不是仅仅站在他善于经营管理这个层面上,而是要突出他的奋斗和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方面,凸现他思想中的人文和人性理念,这个社会已经把关注的视角倾注到这个焦点上,我们青年报应该站在社会焦点而不是热点的前沿上,担当起舆论引导的角色。

见面时,林对这位老总的第一印象就是英俊,潇洒,精明过人。一双烁烁放光的眼睛比他那高出林一截的个子还要显出居高临下不可一世。林一开始就对他产生了一丝反感和鄙视。做访问时,老总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林想,来做访问是事先和他约定好时间的,他竟然如此慢待一家要刻意宣传他的报纸的代表。林坐在一侧几步远的沙发上,老总坐在自己宽大的办公桌后的转椅里,时不时摇晃着,手里还夹着一只冒着白色烟雾的雪茄。在林准备结束采访时,一位金发碧眼肤色雪白的洋小姐轻轻敲门站在门口,老总立即站起,现出一脸迎合的微笑走了出来。在他们到门口外讲话的间歇,林问一旁的秘书小姐,小姐说,那是欧阳总经理的太太,董事长的千金,美国人。

欧阳总经理就是林采访的老总,今年二十八岁。

林想,今年自己也是二十八岁,一个青年报记者,大学毕业四年在这家报社干了四年,除了文章让人颔首,不再有出奇的地方,最可怜是自己和晶晶才过了一年就协议离婚了,离婚的原因还是那么说不出口。想想,跟人家这个欧阳比比,自己还是男人吗。

欧阳总经理英俊潇洒精明过人,有自己成功的一份事业,还有一位美籍的性感的太太,报纸正在死皮赖脸地巴结宣传他。

林已经从心里讨厌这个总经理了。

下午,林把稿子赶写完,交给主任。主任看看说,好,好。林出了主任办公室的门,笑笑,心说,好,好,我闭着眼敲出来的乱码别人都得说好,部里最出众的记者嘛,真是名人的屁都让人觉着有滋有味。

回到自己办公室,坐进椅子里,林感到身体和心理都有些疲倦。他说不清自己心理疲倦的原因,他觉得好像是与昨晚那女人的电话有关,好像与自己的离婚有关,也好像与今天采访那个欧阳总经理时带给自己的一些坏情绪有关,这些因素好像都在远远地紧紧地飘忽萦绕在自己的心里脑子里,牵扯着分散着自己的情绪,驱不散,挥不掉,总觉有一种虚无空洞的感觉。

晶晶问过他,林,你的思想很朴实,为人也厚重,才华别说横溢也是出众超群,可你为什么对自己的妻子就产生不了那种男人最原始的冲动呢,你文章写得好,那是你对人对事有一种超然的悟性,说明你是很会理解人和事的,可你为什么对自己妻子的要求何时有要求要要求到什么程度就是无动于衷呢。晶晶还问过,咱们俩从小到大就没离开过,尽管是别人出头给撮合才结得婚,但我是爱你的,你当时也没提出什么,也表示同意,为什么结了婚你就对我没有了感觉,就是不能满足我最正常的需要呢。

林记得自己当时说,可能是我的身体真的有问题,就是人们说的那种性冷淡吧。

晶晶肯定地说,胡说,你这么健壮的身体都性冷淡,那世上的男人没几个能要得了。

林说,那,也许是。

是什么。晶晶问。

可能是咱们从小就在一起的缘故,咱们俩始终离得太近了,近了,没有距离感,可心理上反而有了距离感,产生不了那种强烈的引力,性冲动是靠大脑组织对外部的刺激反应才有的,你想,心理和大脑是互动的,心理麻木了,性冲动由何而来。我想,咱们离的是太近了。林说。说后,他觉得,这个说法意外地破天荒地道出了自己对晶晶产生不了那份冲动的根源所在。其实,和晶晶结婚以来,他一直在心里琢磨这个难以启齿的问题。

晶晶睁大眼睛看着他。见鬼了。她半信半疑地说。

林想,自己在大街上远远地见到符合自己审美的女孩时,是很有过性意识和冲动的,从这一点上讲,自己的身体应该说没问题。

晶晶出落成一名让男生心动的女孩时是在上大学后的几年里,乌黑飘逸的短发,一双灵动似水的眼睛流溢着纯净和无邪,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总是招引一双双男女学生艳羡的目光。大学几年里,晶晶说自己没有收到过别的男生一次求爱的纸条或约会什么的,原因就是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晶晶的男朋友是林,可自己却始终没有想过谁会成为自己的男朋友,包括林,林在自己心里是哥哥,每天都要至少见一次面的哥哥,林是自己从小到大心理上的依赖。林听晶晶这样说时,笑笑说,你这个可爱的傻丫头。

结婚的一年里,林觉得出,晶晶是一个有着普通女人要求的女人,其中对男人应该给女人的性爱还有着更为强烈的要求,林想,这很正常,不属于淫荡的范畴,只是自己表现得很不像个男人。为什么自己对晶晶就产生不了强烈的性冲动,他想过很多次,后来才隐约找到那个属于可能的原因。

昨晚的电话里,那个女人上来就问,你是谁。林疑惑地问,你是谁。女人说,你不是这房子的主人,你是房子主人的亲戚朋友还是什么。林说,这对你很重要吗,你打错电话了吧。没有,我两年前总打这个电话的。女人的声调温温柔柔的。林感到浑身一阵舒服后,才升起一丝恐惧的心理,他身上当时起了几个鸡皮疙瘩。你到底是谁,你是哪里。他问。女人忽然媚声媚色地说,我呀,我是房子主人的朋友,我呀,远着呢,远在天边呢。林被这种声调刺激得浑身痒痒的,他觉得女人的话让他费解。你在美国。他问。他忽然想起房子的主人出国了,又一想,还是不对。女人不知为什么沉默不再说话了,林听到电话里传来的细弱的喘息,接着,女人先挂了电话。林心里闷闷地放了电话,下床把室内的厅里阳台里小心警惕地检查了一遍,厅里阳台空荡荡的。他站在南北两面的窗子前往外看看,对面的楼里或明或暗,楼下小区的花园里道路上仍有稀朗的人们在兴致地闲聊。林大概了解些,这个小区是五年前才建成的,这里的居民大多是中低以下收入者,不知小区刚建成时的面貌如何,反正目前的小区环境已经比才建成的一些小区的环境差得远了。

林再回到床上拿起书看时,脑子里已尽是刚才那女人媚媚的和令他仍有些恐惧的对话了。他想,那女人应该是二十几岁的样子,声音这么柔媚,人儿一定是出水芙蓉似的娇艳欲滴,或是嫩柳桃花般的窈窕娴淑。两只眼盯着书页,神魂早已漂泊云外。夜里,他梦到一个妙如天仙淫荡似水的精灵远远地在他的前面飘忽,精灵投来的秋波含情脉脉,他疾步如飞追上前去。他惊醒了。身下粘湿湿一片。

林当时便想,自己不会是性冷淡,自己对女人真的是有感觉的。

他琢磨过,打来电话的女人应该是一个单身女人,或者,和自己一样,是个离了婚的人,他不怀疑自己的这一判断。至于其他,他还没有深入地去想。总之,她拨通了这个报停了两年才刚刚在当天接通的电话号码,一定是有原因或什么企图的。一时兴起,恶作剧,都不像是。孤独寂寞难耐,寻找刺激的巧合,也似不像。林当时躺在床上就想,一个男人难道还害怕一女人的骚扰电话不成,如此,不正是解决了自己漫漫长夜里的孤独寂寞和空虚,她若有意,从天边跑到这里来不是更好,谁要是还在她面前装正人君子谁才是个真正阳萎的男人。

下班回到小区门口时,林才突然发现,小区这边下过雨了,地上的洼处还存着积水。他慌慌地跑上楼,进了屋一看,卧室里已是水迹斑斑,放在床上的被子和码放在床边的几件衣服已被雨水浸透。他心里叫着惨,眼里的泪水也涌了出来。

自己离婚时带出来的这条被子是晶晶专门为他花了好几个晚上才缝做出来的。晶晶的手指几次被针扎破,渗出了血,她仍在不停地缝。他当时偷偷地看到这一切,就想说,咱们不离了,干吗非要远距离地尝试一回,这对谁都是残忍的。可他又想,不做这样尝试,怎么能考察出自己对晶晶到底是不是真的没有感觉没有那种冲动,尝试一回,考察一回,如果有了意外的感觉意外的冲动,那可就是两人一生的幸福,如果还没有,那么彼此可就该认命了,真正意义上的何去何从就凭两人的心气了。晶晶说,咱们去协议离婚,神不知鬼不觉,复婚时也来个神不知鬼不觉,离婚后,你我有各自再选择的权利,这和我们的这次离婚的本意不冲突。

晶晶是爱他的,自己也是想着晶晶的,自己不怕会有什么闪失失去晶晶。林坚信这一点。

离婚两个月的林站在屋里,突然有了想和晶晶做爱的冲动。他的身体里涌动起一股隐隐的难以忍受的热流。

因为下了一场秋雨,晚上,外面有了丝丝的凉意,他只好把卧室的窗子关上。

林躺在床上举着书又想起晶晶。

他家和晶晶家是邻居,两家的大人也非常要好,对两个孩子从小到大的亲密来往没有加以限制,大人们好像对彼此孩子的品行都格外认可和放心,想他们不会做出影响学习或过早地作出作践人格的荒唐事来。因此,两人从小学到中学,由中学到大学,在学校是要好的同学,放学后亲如兄妹,十几年里,他们记忆中好像拉过几次手,但没有过一次拥抱和接吻,两人的身心里似乎纯净得像一件玻璃器皿,能互相看到彼此的心里,感受到彼此的心跳,他们会时常觉得对方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对方,他们本来就一个人。毕业上班了,林到了报社,晶晶去了一家机关,大人们才找来外人做媒,两人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似的成婚。他们看到彼此的身体时是在婚后第一夜,他们在朦胧柔和的灯光里互相抚摸着对方的身体。林的健壮的身体让晶晶一脸的绯红,很快就软软地倒在床上,林轻轻吸吮着晶晶细腻滑润的胴体,将那高高隆起的丰腴的乳房一次次地托起时,他的身体里急速地涌动起一股强烈的急欲迸射的火焰,双眼里流泻出珍爱怜惜的目光。晶晶失去理智地梦靥般地扭动着,蜷曲着。在林想立即释放身体里的欲火时那熊熊的火焰却突然意外地熄灭了。他和她一次次地做着各种形式的努力,林的火焰都不再燃起。晶晶呜咽着哭了一个晚上。从那晚起,林的身体里再也没有涌动过那种强烈的急欲迸射的火焰,他再也不敢去抚摸晶晶细腻滑润的胴体,那高高隆起的丰腴的乳房,滴落了林无数自责和自卑的泪水。一年,整整一年里,林的身上留下晶晶欲火升腾时啃咬的一道道紫般的齿痕。

躺在床上,静静地想着晶晶,林的身体里那曾感受过的涌动徐徐地出现,紧接着,滚滚而来的一股股冲动让他无法抑制。他猛地坐起。

电话铃声就在这时响起,把林吓了一跳。

你真傻。女人说。

我傻?林一怔,觉得好笑,我傻,我是蠢,谁住进这座房子谁就是蠢蛋。他大声地说道。他心里埋怨女人在这时打来电话。

不许你侮辱那房子的主人,你能住进那座房子,是你的幸运。女人的语调里带着愠怒。

你到底是谁?你自己不觉得无聊吗?林想用话刺激一下女人。

你说对了。女人说,我真得很无聊,但我觉得自己最难忍受的是孤独,寂寞,空虚,对于我最残酷的是,我没有未来,我的现在和明天,都是笃定的绝望。

林的心里一震。他听出这个女人的话像是她心里的声音,像是向生命作最终告别时的没有声讨对象的控诉。

你有心事?林不由地问道。

我的心事没有人倾听,因为没人有资格来倾听我的心事,两年了,心事都已化为眼泪,流干了。女人的话很悲哀,也很凄凉。

林说,谁都有使自己伤心甚至让别人同情的痛苦,伤心怎么着,别人同情又能怎么着,还不是仍然要活着,日子还不得一天天往前过,谁也不能代替自己,你说是吧?林拿出自己白天里用得最多的面孔。

你不是女人,男人的心总归要狠得多。女人说。

女人怎么了?女人的心最具柔韧性,最不易屈服,你不了解男人,男人其实都是外强中干,内心脆弱得很,你懂得脆弱吗?脆弱就就是小孩们常吃的那种又脆又酥的小食品,得小心翼翼地拿,放在嘴里得轻轻地咬,就那样,一咬就没了,你想,一个小孩子都能把男人的心轻轻地干掉。林说着,想起自己在晶晶那高高隆起的丰腴的乳房上滴泪时的无奈的心情。

女人无语。

我想,女人的心事,带给女人最坏心情的无非是孩子和男人。林说。

女人显得很疲倦,说道,我没有孩子。

哦。林点头。

我现在是一个人。女人说。

林没有说话。

女人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我爱的男人了。

林觉得自己听出些东西来了,他说,同志,我们来到这个混沌的世界这么久,不可能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也许曾经是,但后来都会学到或沾染上一些陋习恶习,所以,我们选择一个爱人,当然不能太理想化,或者刻意地去挖掘他身上缺点和毛病,那样,对谁都不公平;再者,我认为,这世上的好男人多的是,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改变一下观念;求其次,这世上没有我爱的,最起码还有爱我的呢。你说是吧,其实,一个女人被人爱,才是一生最大的幸福,终比你爱别人别人不爱你强千倍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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