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 房
王安忆
我还记得那间厨房里的地板,这是整幢房子里最肥沃的地方。奇怪的是,应该肥沃的,房子前面,朝南的小院子却是枯瘦的。灰白的地皮,掘不到两公分,就是破砖烂瓦碎石头,它们拱着地皮,使得嶙峋不平。除了一些车前籽和狗尾巴草,它再长不出什么。昆虫呢,只有一种,瓦灰色的干瘪的西瓜虫。小院子反是这里最贫瘠的地方。而厨房,却很丰饶。地板最初一定是上过漆色的,此时全叫油腻糊住。要是几家合力用碱水刷洗过,它暂时地呈现出一种惨白,结果是,更深而彻底地吸进油腻。再刷碱水,再吸油腻,这就合了油漆的原理和工序,地板完全成了油腻的颜色,一种肥沃的灰黑,它简直要长出东西来了!它果然是长出了些东西。在墙根——假如能够挪开煤气灶、菜橱、桌子、以及瓶瓶罐罐,露出墙根,就可看见那里长着一种黑色的植物,它的名字叫作“霉”。这里的动物品种就多了,老鼠、蟑螂、壁虎、蜘蛛、蚰蜒、蚂蚁,也有西瓜虫,但这里的西瓜虫比前面院子里的要肥硕和丰润,它们湿漉漉的;有不定期来到的猫,那都是野猫,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时而来,时而走;还有人看见过一只黄鼠狼,神秘地露了一下面,就再看不见了。厨房就像一个动物园。它们彼此相尅,比如猫吃老鼠,壁虎和蜘蛛吃虫子,可这就是生物链啊!总的来说,厨房里的生态十分活跃。在某个季节,气候特别干爽,空气又十分明澈,午后三时左右,太阳从后门照进厨房,这一刻,厨房里往往没有人。烧晚饭的时候没到,小孩子又没有放学,阳光一下子将厨房照亮。地板呈现出一种油色,黄蜡蜡的,缝是油黑的,地板面上的木纹和裂隙也是油黑,上面有一只三条腿的板凳,是本木的白。厨房突然鲜丽起来,几乎是夺目的。光线稍一转移,那些爽利的线条和块面又毛出一层绒头,变得有些绰约,因而生动起来。然后,噪声起来。
我再也无从知道那个奶妈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即使在小孩子的年龄来看,她也是年轻的。她身个结实匀称,面色红润,梳一对黑亮亮的辫子,直垂到腰间。她的衣裤是一种鲜艳的毛蓝,搭襻布鞋。除了奶那个女婴,她还要搭伴着做一些杂事。我总是看见她背着门,面朝里,在砧板上切菜。无论切什么,她都会从刀下拾起一块填进嘴里,同时回身张望一眼,是以为有人看她吗?这种习惯不知源于怎么样的生活经历,也无从考起了。她所哺乳的那个女婴通常是睡在一个木头小床,四面围着栅栏的小床被她挟在胳膊底下,随身带着。下午,小孩子们都放学回家,壅塞在弄堂里的时候,她就将小床停放在后门口,自然就会有小孩子过来看她,逗她,甚至大胆地将她抱出木床,走来走去。就好像是一个换工,她借给全弄堂的小孩子一个大玩具,全弄堂的孩子则负起照护女婴的责任。免不了会有摔着女婴的,婴儿没怎么哭,那孩子先吓得哭起来。其实没有人会责备她,或是他,在多子女的年代里,孩子都是这么摔摔掼掼长起来的。
是记忆模糊了,还是事实如此,那奶妈在印象中是顸颟的。时间久远的人和事都有一种顸颟的表情,就像从旧胶片上放映出来的老电影,反映迟钝,有个时间差。那奶妈拥着女婴而坐,听凭她拱着她的乳房吸吮奶水。看不出来她对这女婴的态度,是有些亲,还是相反,憎恨她吸去了本该是她孩子的奶水。但她显然不会是有着强烈感情的女人,她只是年轻,这样的年轻,身心里总会积蓄和汹涌着一种能量,这就使她的沉默有了重力。担任这家主要家务,包括监管她的,是女婴的祖母。照理已经是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年纪了,可是上面的婆婆还健在,媳妇们呢,都是现代的独立的女性,有自己的收入,所以,这祖母就一直屈抑着,也是沉默的。但这祖母却有着意想不到的幽默感,这表现在,当人们说话,她适时发出会心的微笑。这微笑流露出的还不止是幽默,还有一种秉性,敦厚的秉性,这让她能够消受别人的智慧。她说是东家,实际要比奶妈辛苦,买菜,收拾,烧饭,洗衣,而奶妈大部分时间是坐着,哺乳怀里的女婴。等家务暂告段落,有一时的空闲,祖母也终于坐定下来,就坐在奶妈身边。她的神情,即便隔了岁月,依然是比奶妈灵敏,灵敏于各种感受,这是由阅历决定的。于是,她的身型就有了些微的轮廓,破开岁月的氤氲。而奶妈是一片空洞,这空洞将在某个时候变得深邃,以后会谈到这一点。
这一老一少,一主一仆并排坐在小凳子上,听谁说话呢?听那个帮佣的女人说话。这个女人是厨房里的精英,她只要开言,大人小孩必听无疑。从现在往那时候推溯,她其实了不到三十,至多三十,可在那个时代,却是一个成熟的年龄。她的见识呀,简直丰富得没法说,虽然一点也无从考证,可就她说话的威仪来看,没什么可说的!她的脸很清晰,在整个混沌的景象中,惟有这张脸,是以肯定的线条构勒的,也因此变得平面,而其他的印象倒是有一些立体的效果,比如奶妈,因为有影调。也因为此,她变得尖锐了。她的眼睛,有着明显的双睑,鼻子有些窄,鼻梁这里因为常常是收紧的,就有了一道竖纹,嘴唇是单薄的,因而使笔触更加锋利。她单身未婚,对于一个帮佣的人,这似乎有些过于摩登了,可是在她,这又理所当然,有哪个男人敢娶她呢!在她们的阶层里,那种传统的婚配,不外是乡下老家的男人,或者杨树浦的也是同乡人的工人,显然不适合她。那么,找一个职员,可是谁听说过职员的太太是帮佣的?于是,不结婚也罢。由于是她,完全有权力过这么一种特殊的人生。她所服侍的东家是一对没有儿女的夫妇,这就像配好了的,她也不必和小孩子交道。小孩子总是不洁的,屎啊尿啊,还有乳臭啊!就像那个奶妈,她的身上永远散发出这些气味,而这个女人,冰清玉洁。她的用物,我说是“她”的用物,而不是她东家的,都是单独分出来。碗是镶金边的,筷子镶的是银箔。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积攒起她的财物,在这拥挤、油腻,而且嘈杂的厨房里,要收藏它们,不那么容易。它们实在太精致了,而公用厨房是粗砺的,什么事没有,地板上橇起来的铁钉子都会绊你一个大跟头,就像地里的老树根。她的碗具上的金边银片,还有温润的细瓷,波光粼粼穿行在时间的黑暗隧道。
因为她,这间厨房里会有一些贵客造访,那多是隔壁门牌号码里的主妇,总是向她请教某种菜肴如何制作,某种衣物如何洗涤,甚至于,还有一个主妇,很信任地将小孩子交到她手里,请她刮痧。要知道,她其实并没有生养孩子的经验,大概惟其因此,才下得了手。只见她将小孩子翻倒,挂在膝上,这时,不易觉察地,她的身子向后仰了仰,为了避开小孩子身上汗、尿、乳、还有眼泪交织成又发了酵的酸臭味。然后,她很镇定地将一枚分币在一碗水里蘸蘸,就像刮鱼鳞一般在小孩子的背上刮去。由这些交道生出了交情,邻家主妇们就有时候并不为什么事,而是专门过来与她闲话。她们使这间厨房蓬荜生辉。
完全是与她相对而设地,厨房里另一位成员,也是帮佣的女人,质地特别柔软。你甚至会惊异,这样柔软的质地如何还能在这一片混沌中占位,似乎轮廓的每一条边线都有危险被吞噬淹没,而它却依然存在着。这说明它的韧劲,颇有弹性。这是以圆为单位而组合的占位,有些像太极,含而不露,用的是内功。她是记忆中最昏晦的一块,许多暧昧从她这里生出。她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守寡,已经度过长久的没有男人的日子,可是奇怪的是,她比那个年轻健硕,奶汁像是从熟透的浆果里迸流着的奶妈,更具有情欲的气息,这也就是暧昧所在。这柔软的质地同时还是湿润的,就有些幽微的光悄然挥洒出来,这里亮一点,那里亮一点。她在厨房所占据的位置是后窗侧边,后窗底下是一具水斗,光线就斜着照亮了她的侧面。由于窗玻璃上蒙了油垢,像结了一层乳胶般的霜,光就也是暧昧的。这一个存在于记忆中的位置最微妙了,它不像那一个精英女佣的清晰和锐利,它浑圆的形状很容易和周边环境混为一谈,于是就有了一种游动的不确定的性质,可它就是不消失。很像是水银,打散了,碎成齑粉,一旦聚拢一起,又是完整的一颗,一丁点不缺。那精英女佣是焊得很牢的一个整体,这却是由细枝末节合成,就变得很是粘腻缠绵。
方才说的,厨房里露过一回面的黄鼠狼,就是被她看见。她大惊失色,随后流下眼泪。在她们的乡俗看来,黄鼠狼是不吉祥的动物,谁看见谁就遭厄运。所以,她不让人们提起她看见黄鼠狼这件事。可偏偏有些调皮的孩子,冷不防冲她喊一声“黄鼠狼来了”,她愠怒的表情并不让人骇怕,这就是她和那一位帮佣的女人不同之处,那一位不怒而威。小孩子其实对事物的质地最了解,他们代表人类的本能,所以他们就选中这一个来欺负。小孩子并不为她吓退,继续玩着这个残酷的游戏,还扮演着黄鼠狼从她跟前蹿过,这一回喊的是“我是黄鼠狼”!结果,她笑了。她的笑,不是像那位女婴的祖母,出于幽默感和谦逊,而是好脾气,甚至是有一些轻浮的脾性,这使她的原则性受了损。她的这种质地就是好变通,因为密度不够。关于黄鼠狼的信仰就这么瓦解了。尽管她没有将她的有神论贯彻到底,可她的宿命感依然笼罩了这一间厨房。我为什么要强调这一间厨房,那是因为,在厨房的前面,还有楼上,各个居室里,过着和社会主流世界观相合的生活,就像是社会的正面。而厨房,则是在社会的边缘,甚至有一些负面的意思,这里流淌着思想的暗流。谈到宿命论,就要扯出这幢房子之外的一个女人,一个老女人,她有时候会来到我们的厨房。
我们的厨房是敞开的,任何人都可以进来,这也是和正式居室不同的地方。每一种制度,无论多么严密都会有疏漏的空隙,厨房就是这样的空隙。这老女人不晓得住在哪一幢房子里,她可能都不是我们弄堂里的人,而来自另一条弄堂。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摸到了我们这里,因她来到这里并不是专对着某一个人,好像她看中的就是我们这个地方。她每一次来,总是坐在一张小矮凳。这张小矮凳的榫松动了,一不小心就会夹了肉,我们就管它叫“夹屁股矮凳”。这里的物件都有名字,另一张板凳叫“阿跷”,因为只有三条腿。相反,人倒未必有名字了,小孩子往往叫“阿大”“阿二”“阿三”,这么依次排下去,奶妈就叫奶妈,保姆则是“三号阿姨”“二楼阿姨”“小花园阿姨”,以所服务的东家的居住地为标号。这从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厨房里的自然观,世上万物,都是有生命的,生命都是平等的。
老女人坐在“夹屁股矮凳”上,身子就靠着门,这扇门就和地板一样破损和油腻,我不记得它曾经关上过,它总是推到墙上,敞开着。老女人就像瘫倒似地靠着门,身子还在继续往下滑,终于奇迹般地没有滑到地板上。她抱怨她每天夜里听到鬼叫,鬼叫扰得她一夜无眠。这话说得无比森然,忌讳黄鼠狼的女人同样忌讳这老女人,每一回她离去,都要在她身后吐唾沫,说她带来了死气——这就对了,我为什么怀疑她来自另一条弄堂,那就是她携带的气息不是我们弄堂的气息,别看我们的厨房有着阴晦的气氛,可这是朗朗乾坤里的阴晦,就像光投下来的同时也投下了影子。虽然如此忌讳老女人,但当老女人再度来到时,厨房的门还是向她敞开,那宿命的女人依然是听众之一,她照例不能将原则贯彻到底。
老女人来到的时候,最兴奋的是小孩子。我们挤作一团,听她描绘鬼叫。女人们想将我们驱赶出去,因为小孩子耳朵干净,最听不得这种事情。可是,她们赶不走我们,我们坚决不被赶走。赶不走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们都怕走过老女人身边,而她就坐在门口。我们爱听她的鬼话,却惧怕走近她,在我们看来,她和那打扰她的鬼,就是一家人。倘若我们没听懂她的话,她的口音很古怪,又总是连哭带诉,我们向大人们要求证实,鬼叫究竟是如何叫法,那么,所有的人,勿管有神论无神论全都变了脸,斥道:谁听见鬼叫了?谁听见鬼叫谁就要死!老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再来了,可是,也没有她的死讯传来。对于这个人,厨房的全体人员都噤声不提,她就此退出了厨房的社交圈。
这些阴惨的色彩,并没有使厨房变得恐怖,相反,它在某一方面,更加强了凝聚力。因为神秘、未可知、惊惧而越团越紧,身体挤着身体,由此产生出一股子相濡以沫的气氛,增添了这里的温湿度。这种温湿度特别适合小的物种,一些渺小的情感也在这里滋生滋长着。比如说,受委屈的小孩子通常是在这里哭泣。与兄弟口角;受了母亲的责打;或是弄堂里遭到欺压,弄堂是个强食弱肉的社会;再有,同学间的诬陷和背叛,等等,诸如此类的冤情,翻是翻不过来了,总要有个地方诉说吧!那么,就到这里来!这里的人阅历都很深,而且是在最底层,用她们的眼睛看,那么点芝麻绿豆,算得上什么呢?哭一会儿,再重整旗鼓,回到弄堂,学校,抑或同胞兄弟的社会里,人生总是要面对的。吃偏食和私食也是在这里,多子女的家庭,爱是有偏颇的,要是在主仆之间,这却是类似私情一般了。人总是有偏疼的一个,那么就叫到厨房来,从碗橱的角落里,拿出私藏下的半只咸蛋,两片夹心肉,一个鸡腿,或者面糊里调了白糖,用肥肉膘开一只油锅,煎一张甜饼。此时此刻,声音和动作都是细小而且轻悄的,蹑着手脚,以防被家中其他孩子看见。在这机密的气氛里,生出贴己之心。一大一小,一个坐,一个立,也不说什么,偶尔对一下眼睛,便有无限的柔情交流。小孩子不被首肯的宾客也是在这里接待,这里纲纪松懈,小孩子倒有了人权。他们谈一些玻璃弹子或者香烟刮片的交易;磋商玩意儿的技艺;搬弄口舌——上海弄堂里的流言实在是从嫩到熟,从熟到衰,收割后的老茬子地里再播下种,这时节,还是些流言的芽儿呢!他们挤在这里,也不怕炒锅里溅出来的油花烫了,水斗底下的积水湿了鞋,女人们则将他们驱来赶去。就像动物趋光趋热的本能,暮色降临,他们还不想分手,弄堂里暗沉沉的,他们便奔这里来了。 这一盏蒙了灰和油腻的电灯,投下的光,简直就是人间的暖意,藏污纳垢,却结结实实。这些小萝卜头。小小的,薄薄的,几乎透得光,就像皮影戏里驴皮做的人儿,交互错踪,一会儿叠起,一会儿散开。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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