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慢
赵 川
坐到灯光暗淡的咖啡馆,离开身边没完没了的婚庆宴席,脑子换了种节奏。青松无限感慨,说光明这几年变得挺多,原来不这样。二皮满不在乎,说这对他来讲不新鲜。他北京有个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哥们大瘤,以前也爱谈点理想什么的,多猛的一哥们,自从结婚生子,晚上就不怎么出来。他要是出来,到九点来钟就要反复检查手表,好象表坏了似的,直检查得你丫不得不劝他回去。二皮觉得这没啥不好,挺正常的。他丫光明就是上海的大瘤,大瘤就是北京的光明。
我也说是挺正常的。我说光明结婚性情一变,生了小孩,性情就是一大变了。我养条杂种狗,桃子怀孕了就不再来我家,光明也尽量有事找我外头说。光明解释,桃子妈以前在动物疫病检疫单位工作,说怀孕了最好别接触动物。这样光明就大半年都没来。那狗爱叫,光明以前不喜欢。但小微出生后,光明第一次到我家,竟把朝了他猛叫的狗抱上膝头,指了狗鼻子,抑扬顿挫地说,乖,你这孩子呀。光明当时的眼睛里,慈爱多得溢了出来。
红菱说愤青变慈父,这个故事都说一百遍了,真是老了。这样不挺好,人家上有老下有小,生活挺健全的。二皮说我总觉得光明有些可惜,不过也只能这样了。青松说你可惜什么?我说光明以前不是这个性格,他是眼睛里会喷火的人,那时他真狠。二皮同意,说这我见过,那时他来北京,我俩在天安门认识,喝酒时为了一句话还是一个眼神,丫就要出手,丫绝对不像个上海人。
一九八六年的一个晚上,我们在教室里点蜡烛,喝酒,给班上某人过生日。我上厕所回来,光明和最老实的陈文扭打在一起。陈文额角流着血,地上是洒翻了的酒和装酒的搪瓷碗。其他人正帮忙拉开。陈军嘟嚷,这算为啥?流血的被拉了出去。光明坐到一边脸上有泪,坐了很久,没有人敢跟他说话。第二天有人让他解释,但他说道歉行,受罚也行,没啥好解释的。其实,我想光明是恨那种人每天在周围活得没脾气,什么都能接受。陈文的安份服贴,显得我们出头露角,处处冒犯。事实上,我们是单纯得眼睛里揉不进沙子,想要那些大人不骗我们,我们也不骗别人。
二皮说诗呀,艺术呀,光明以前还是想干点什么的,丫现在基本上没戏了。青松说只能这样了吗?红菱说你想干吗,因人而异吧,每个人的性格不同。
这些谈论一遍遍尽是重复,没方向,没出路。在咖啡馆里我和红菱喝咖啡,其他人喝茶,烟缸里掐了一堆烟头。小泉躺在沙发上。窗外的扬州市景已经安静下来。那时比起浙江的许多城市,它变化还不算太大,还没有翻天覆地,但不久就飞快地赶上去了。街上偶有汽车开过,划出一道道沙沙声。扬州昔日岁月繁华如梦,然而那只是扬州城的,我这种晚来的过客只能粗糙地想象。想象建立在遗迹上:旧巷子、破门额、残剩的园子,还有残缺的传说,在暗淡中发着零碎的光。但那只能是故事的一部分,我面前不只是遗迹,还有活生生正过着日子的人们,他们今天新的生活样式。曾经的扬州城早不复存在,它值得回忆和想象,是基础,但新的、今天的、明天的想象和勇气在哪里?故事要走得更远,因为时间不停。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还是姜夔的词。那晚,我感觉一种二十年前才有的惆怅。
光明说不早了,八点半了。他的电话把我叫醒。早晨他电话才打过,又来敲旅馆房门。光明背了包和照相机,说已在外面转了两个小时,那些老街道上的早晨蛮有味道。
我头脑昏沉沉地开门,看他神清气爽的样子心里有一丝荒诞感,想到了昨夜的讨论。我们说的,与眼前的是同一个光明吗?二皮也被吵醒起身。光明在我们房间里自己泡了茶,谈几句昨天看小乾园的感想。他讲扬州园林胜在叠石,别看小乾园小,意思都在了,那可是经典。说了说了他得意起来,打开包,拿出一只白瓷瓶。我接过来。瓷瓶幷不很白,还泛黄,摸在手上有点粗。瓶子的正面很好,转过来后面豁了个口子,掉了一大块,像开了鶏心领。
光明说这是典型南方白釉刚开始成熟时的釉色,时间应该是元末。我喜欢它的釉色,东西残了点,但上品的也买不起。我们接过来传了看。二皮问,多少钱?光明说一百五。那件东西让光明眼睛很亮,显得很有成就感。
光明的早晨我们都在昏睡,他一个人走在晨光斑驳的街上,看扬州的住家行人、早点摊子、饮食小馆、各色小店小铺、卖菜蔬的农民、路边的草树,他在他们身边晃过。他一定要钻进旧巷子,看老房子,瞄几眼老房子里人的早晨,或者还拍照片。他刚才进门时,身上带了那些气息的余味。看得出,是这些气息让他心情透亮,舒畅。
我问他那东西哪里买的。他说小巷子里一个挺怪的老头,在自家门口搁了张旧桌子,上面三五件古旧东西,自己就坐旁边吃早点。他递上一支烟,跟老头聊一会。老头说以前住在过去点的一条巷子里。那边的房子是政府分的,老房子,后面还有个大花园。搬进去屋子里就有些破瓶破罐。他老婆舍不得扔掉,说是以前大户人家的东西,以前觅也觅不来的。前几年那边的房子拆了,他们搬来这里。现在晓得啦,这些东西都是古董。中央电视台的“鉴宝”节目,不就请专家给人家宝贝估价嘛,一出手不就几万几十万的。当然,我们比上电视台,人家的宝贝都没有破损,那我也不会要你几千几万是吧。
老头以前住过的老房子,曾是很大一片,有房有园,很早前叫玲珑石馆。玲珑石馆的主人赵一,字元初,原来做官的地方被太平天国占了,他死里逃生,但还是被皇帝免了官,迁到扬州来住。元初早年本是文艺青年,经过这种生死劫,就把钱财看淡了很多。元初在城南卖下明朝人造的已经破败的一座私人宅园,叫五尊圃。那里曾经以五块高大漂亮的太湖石闻名城中。太湖石又叫玲珑石。元初是个好古的人,他把新造的这座城市山林,用五尊圃惟一剩下的一块逾丈的太湖石为主题,起名叫玲珑石馆。馆里还造了紫藤阶、觅句阁、日红楼、透风漏月轩、一玲珑石草堂和清风读书楼等等。
园馆造好,元初做诗文,结交文化人,这里很快成为扬州城里名流玩雅集的时髦地方。到时,在园子里放下书案,案上有湖笔、徽墨、端砚、水注、纸笺和一部诗韵,另外再准备些茶水、茶食和果盘。诗写好,大家一定相互吹捧,送去让刻版师傅刻出来。三天之内还可以修改,三天后,这些印好的诗,就已经送到扬州城各角落的文人名士手上。所以元初的玲珑石馆,成了好些南来北往知名画家文人的落脚点。那时,扬州城里读了千字文,还在学“清风”对“明月”的小学生,都知道这里面谈文说诗是大师。如果年纪大点,能写两句歪诗,不认识赵元初的,那就一定没出来混过。所以,谁要能进玲珑石馆的厅堂,又被元初叫好,那就红了,名字和诗马上传遍扬州城的文化、时尚和娱乐圈。当时的这些圈子跟现在有点不同,一样都为了市场效益,现在媚俗,以前通常搞攀风附雅。
慢慢赵元初年纪大了,老了,活动能力下降,钱也花得差不多。长江后浪推前浪,他和风骚一时的玲珑石馆也逐渐淡出,被人家忘了。
走在扬州大街上,天气很好,脚下有多少这种故事都要记得吗?或者,那看遇到什么人。很多年以后,大清的龙旗已改了民国的清天白日旗,有些人已开始写新体诗,试了做白话文。有位外地来的年轻人,还是喜欢旧诗文,他从《扬州画舫录》里知道玲珑石馆以前的名气。一天他也像光明和我那样,来扬州要与另一些朋友碰面。但他抽半天时间,按址找到玲珑石馆,拍门。
开门的是个中年家仆,外地来的年轻人递上名帖,说明来由。家仆说你讲的都哪年头事呀,这里早换过许多主人了,我们主人之前的好像不姓赵,可能是再前面的,或是再再前面的,那就不清楚了。他说现在主人是个好静的人,不搞什么雅集之类的事,只在冬天里找三五知己,烫点老酒,一起吃吃火锅。
年轻人求他说现虽然已经不是旧主人,但他早听过这座园子以前的故事,赵一赵元初是他偶像,今天都找到这里了,就让他看一眼园子,也算不枉这多年崇拜。说着他塞上好处。仆人说这样吧,我家老爷虽然爱静,但是读书人,很通情达理的,进来吧,我去讲一声应该问题不大。
年轻人跟了仆人进园子。玲珑石馆初看看还亭榭依旧,觅句阁的匾额也还在。但仔细看,石阶上漫生杂草,藤蔓、蛛网和败枝已拦住了通道。馆阁的木柱窗楹有的油漆掉光了,有的开裂倾斜。很多东西已经不成样子。转了一圈,外地来的年轻人终于问,怎么没看见大名鼎鼎的玲珑石。
仆人说啥石?年轻人说玲珑石馆嘛,不就是有块出名的太湖石?仆人越听越糊涂,说啥叫玲珑石馆,你在说什么?这个园子太大,不好打理,我们老爷平时几乎不在这里搞什么名堂。仆人的话让外地来的年轻人无话可讲。离开前,又来了个老年仆人,说主人想留来客吃一杯茶再走。年轻人欣然答应。
主人上了点年纪,样貌奇古,脑后还挂着条辫子。年轻人谢主人,一老一少客套几句,他憋不住又提起玲珑石的事。老主人微笑,说其实你已经看见过了,只是它们身首异处,风光不再,陈年旧迹,你认不出的。
原来赵家玲珑石馆里,那块太湖美石高出屋檐,很惹眼。隔壁宅子里的人家找风水先生看了,认为极其不利邻家风水。但赵元初往来都是达官名流,玲珑石下又是全城最时尚的派对场所,所以邻居开不出口。后来赵元初死了,园子变成他人产业,邻居就来找麻烦。后面的人再接手园子,就已经看不到那块石头了。
现在的主人刚卖下时,也想到过这块风骚一时的玲珑石。他跟上一手主人打听。那人说自己卖下园子时,旧园丁的儿子还在,讲石头埋了地下。上一手的园主找人挖,硕大的玲珑石果然埋着。那时邻居已不是当年的,园主人定下吉日想再竖石头,重振玲珑石馆。不料玲珑石多孔多皱,孔洞中又填满了泥石,清洗剔挖时,石头突然断了,还当场砸死一个工人。两截的玲珑石没了以前的气派,而且连累人命,园主人感觉不祥,不再声张,随手留在园子里当了一般的湖石点缀。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这段讲得外地来的年轻人感慨不已。临走年轻人注意到老主人身后,挂着一幅刀削斧劈般的书法,写了“近来老丑无人赏,耻向春风开好花。”年轻人问,是金农金冬心的字吗?
老主人说你倒眼尖,当年西方寺方丈送我祖父的。金农乾隆二十八年病倒在西方寺,秋天就病死了。说完他又看一眼字,看一眼外面的园子,说字是好字,句是好句,只是老金写时心情已经差得很了。
年轻人说怎么差了,不是挺傲气的。老主人客气地讲,老朽是年岁大了,身体也不好,看这园子看这字,感触跟你不一样呀。心情好,真情烂漫,哪里还需要傲气呢。而且,“耻向”也未必傲气,“近来”和“春风”说的都是当下风气,既然已被定性为“老丑”,何苦再在这个缺乏鉴赏力的环境里,费力去开出好花呢,开出来,也只会更刺痛自尊。他说完,没等客人走,自己腿一软又坐到椅子上。
从扬州回来后,光明去查了《扬州名园详录》,打电话跟我说,书里面提到了玲珑石馆后来的主人,他在民国初期悬梁上吊死了。
(一) (二)(三)(四)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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