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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者的旅行
闫文盛

叠影

那个人把我递进去的资料退出来,说,下一个。她连“不行”都没有说。我看着她肥胖的脸,心里的愤恨难以言表。然而我装做不动声色的样子继续求教。我是在咨询有关户口的事情。她实在懒得解释,懒得看我。在这种情况下,要保持镇定比较困难。我说,怎么办才好呢?应该怎么办?我确实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因为我遇到类似的事情太多了。不行。实在不好意思。他们无一例外地告诉我一个否定的答案。我在否定里获得人生的经验。慌张而且颓败。我说,请问。麻烦您。谢谢。诸如此类。然而毫无作用。我被重重现实打败了。我被告之,依照政策,你的户口暂时无法办理。一句话,我被打回原籍里去。在此之前,我实在懈怠,完全不了解我将怎样才可以使一切完满。现在我不求完满,只求把户口办到省城,然而不行。我临阵磨枪,实在讨厌得很。妻子的户籍是在人才中心托管的,我打着直系亲属投靠的如意算盘,但现在它确定无疑地落空了。我说,怎么办?

这些天,我总在同一些记忆纠缠。一些固定的词语驻扎在我的身旁,它们形成叠影,带出游移的往事。十年前,我设想着未来,同毫无指望的当下纠缠。我所在的办公室是三楼居左的一间,大而失当,五六个人,每天只有四个人在,另外的两个经常不来。这经常不来的两个人只在固定的时段里过来做点事,看稿子或者编辑版面。这家刚刚成立的报社网罗了纺织厂的工人、教师、胸怀大志却苦无出头之日的游民、小生意人和刚刚毕业的中专毕业生。毫无疑问,居于末位的我属于蛇足。整幢市政府大楼里,像我这样的多余人几乎难以计数。为了改变自己的处境我做出了日复一日的努力。按时上下班,主动拖地、洒扫,主动下楼提开水,表现优良。日子像时针一样循环往复,我在自己的世界里建立希望,在夜里踌躇满志,但所有的希冀在白昼里被消解掉了。不行。有难度。我们争取看吧。如果你自己有其他门路的话也可以想想办法。总而言之,我无法获准真正进入这里。尽管每天每天,我居住在这个大而失当的屋子里,但到了多数人出现的时候,被当作局外人一般被排挤出去的总是我。我的思想仍然是简单而幼稚的,因为我的状态是临时的。悬疑和孤单无处不在。我没有成为公务员。没有工资。我端不上铁饭碗。尽管,在村里人看来,从学校毕业的我无异于脱胎换骨了。进进出出,我碰到的许多人和我都相似,我深信自己是他们的同类。在他们探讨工资改革的时候我深信自己也会有参与其中的一天。在他们看来我也将会如此。如此如此。他们安慰我说,只要熬下去就好了。看上去出头之日就要来临了。但是某一日,我再次被总编告知,还是不行。因为市政府换届,人事关系暂时都冻结了。这个时候,我们不可能把你的关系办进来。时间也许很长,也许很快,谁知道呢?你要是撑不下去可以想退路了。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样善良的劝说。你还年轻,路还长着呢,不要没有信心。但是,我确实尽力了,不要心生怨气。似乎是过了两个月,或者三个月,在我看到同事们都调动成功之后,我产生了一种无边际的焦虑。小生意人、纺织厂工人、无业游民、教师,一个个都成为报社正式员工了。他们的档案关系过来了,成了“这里人”,他们慢慢地建立起了主人翁精神,由此导致了一个直接的后果,他们都觉得自己已经脚踏实地了,谁也不再高看谁。他们平平淡淡地看待自己的最新获得,精神状态无限饱满安然。我孤零零地独处一隅,在他们怜悯的目光中过日子。浓重的挫败感袭击了我。

这种挫败感一直如影随形。但是,我慢慢地习惯了。事隔半年,我终于找到了单位,开始挣工资了。我终于有自己的储蓄,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购买书籍。这简直是一个巨大的跨越。我放开了胆子购书,我的藏书从无到有,从一到百,从百到千,日见规模。在这一桩事情上,我联想从前捉襟见肘四处向人借钱的岁月,觉得日子漫漫涌动,它为我带来一切所有。渐渐地,在我的感觉中,书世界可以囊括人生。

时光推移,是在四年后,我对单位的厌倦开始加深,只有读书写作的日子能够解救我。于是我在一个虚拟的空间里容身多时,看不到日渐临近的婚姻、住房等等人生的压迫。工作的乐趣开始衰退、枯竭,思维也被封闭了。因为县城太小了,这是我在多年以后仍然慨叹不已的一个核心。从东到西,骑自行车最多半个小时。从南到北的车程,也差不多是半个小时。我经常晃荡着在县城里绕过来,绕过去。绕过来,绕过去。后来,是一次急速临近的竞聘改变了我的慢节奏。我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瞄准同一个岗位。因为对自己预估过高,我再次面临了挫败。因为我的资历稍微老一点,因为我受到老总的青睐,因为我的口碑还不错,诸如此类,都不是事情的关键。事情的关键是,我被淘汰出局了。因为没有竞聘成功,在面对已经旧岗位时,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把我严密地笼罩了。

后来,我观察到无数人的面孔陈旧,他们喋喋不休地说话时我安静了。这是我在索然无味的生活中所体验到的:沉默,有助于自己把前因后果都想想清楚。我欣赏这种性格的起源也许还在于我的秉性如此。但是,我曾经还一度观察到自己的禀性固执。这是最让人恼恨的。因为在固执的背后是我焦躁的内心。在焦躁的背后是我动荡的生活属性。非常遗憾,这次你没有被选上。我再次丢失了自己的权利,带着满腹的惆怅离开。这种惆怅,即使在很久之后,都是如此清晰而逼真。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路子可走。我无处可退。在此同时,我获得廉价的安慰。他们鼓励我说,这有什么?你应该做回你自己。你是有能力的,我们相信你能够更加出色。我知道这是没有用的,最起码在一段时期中是这样。我无精打采,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精神上的放逐是要不得的。这是在多年之后我才真切体验到的真理。可是,我当时不知道,也无力阻止自己。知道底细的人说,每一个人的自暴自弃都来自内心的软弱。后来,是从什么时候我才变得坚强起来的?现在,我完全想不起来了。可我慢慢知道了:在动荡的境遇中,我所获得的何止一星半点。我没有法子,只有在痛苦中忘却,在时光的演进中逐步调整自己。这个历程,如同把以往的自己当成异己。生活在另一个方向敞开另一扇门。是的,我没有获得原本想要的,因此走上了一条新的道路。但是失败的事例仍然不胜枚举。2003年,我再次重蹈覆辙,在竞聘报社的中层岗位时败北。我非常惭愧。我是被现实的力量说服的。你做出的方案与我们的设想不太对应。理想化情结拯救不了我们的报纸。我连解说的余地都没有,再次撤退。在2003年秋季的阴雨中,我开始了长篇小说的写作。这段时间延续得很长,一直到我从工作失利的困境中走出来,一直到我跳槽到另外的报社,小说的写作还没有完全结束。这是一个与我的生存相对应的巨大构思。在我虚拟的空间里,职业的因素被淡化,异常突出的是理想和情感。但情感和理想是现实生活致命的大敌。我无法放弃。可是已经不再年轻。到后来,我的小说写作也算不上成功,尽管我一直预计到我的前景可观,尽管我以一种超常的意志力击败了落魄的当下生活带来的负面情绪,可是,到了2005年,我27岁,回望来路,我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在这时我再次做了一次力争上游的竞争。结果,如你所料,我的书生意气和自以为是害了我。我丝毫没有正面的收获,到最后,竟至于,连基本的岗位都失去了。因为我实在不能接受报社的另外一种安排,所以,只好实施消极对抗。这次事件牵连范围很大,我置身其中,只是很小的一环。许多人被撤职,重新竞争上岗,失败者被一古脑儿集中到社会新闻部做记者,这其中包括四五位年过四十的部门主任,包括一位昔日的报社编委。不少人选择了离开,社会的广阔在这时显现出其最大的兼容性。离开的人如同劳燕分飞,但相当一部分人有了更好的职业。而留守至今的旧同事们被淹没在昨日事件带来的阴影中,工资无法保证,甚至拖欠半年之久。到这时,我辞去旧职已近两年。

到了2007年,辞职成为一个虚无的影子萦绕在我的生活中。失败的感觉减少了许多,我暗暗地觉得不错,甚至想可以松一口气了。在这一年里,我结婚了。我的写作稍有进展,我开始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里。我有一份可以维持生活的职业。我有几个想法落实以后,可以使自己的收入慢慢增长。可是不行,生活的问题还是太多。评职称的事、买房子的事、户口迁移的事、学历的事、买车的事,桩桩件件,似乎都非常要紧。必须马上解决,最差的也得尽快解决。十年?不行,肯定不行,十年太长了。那么五年吧?只好五年了。得一个一个定计划,就是上述这些,关乎安身立命,关乎面子,关乎未来——是的,未来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它庞大、芜杂,但却实实在在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倾尽心力只可以解决一件两件,甚至连一件两件都解决不了,那么我的颜面在哪里?我现在无法孤单封闭地过日子,因为我必须面对这些人。譬如说这一位,她甚至以嘲弄的语气说:想得倒美,你家里那位还只是暂时托管而已。她的言外之意明显不过,使我脸红脖子粗,再也做声不得。这是我的秉性之一。不懂得反抗之道。就是这么细小的事,我只是来咨询一番,行与否,对与错,又有什么要紧?然而不行,对方觉得我给她造成了麻烦。她说,下一位。满脸的不屑之色。我站在那里片刻,思维完全堵塞了。这么小的事情,我在心里暗骂:什么狗屁玩意儿。然而我无声地走出去了。

外面阳光灿烂,清风送爽。这是阳历九月的下旬,北方气候温和,遍眼落花。皆是人间好景。

散落的日常
   雨水


雨水在我们准备动身的那一日连绵不绝,车辆外面的街道像一曲漫长的古调。小商店的门脸都朝向街面,偶尔有一个人冒着雨出现在阶前,然后“噔噔噔”几步闪入店里,就像一个孤零零的人落入命运。街头的灯光亮着,因为天色向晚和落雨带来早降的暮色,每个人的心情都被蒙上了一层粗麻纸。有人点亮了纸烟,火光在几个人的面孔间闪烁明灭。我们在烟火的传递中感知自己的所在。这是十月,车辆停顿在一个单位的旧宿舍楼前,楼房低矮,临街,只有三层,每户人家的阳台上都搭着洗净的衣物,但在雨中发出阴潮的气息。喧闹的市声在“唰唰唰”的雨中被淹没,像一群羊隐入高山上的草丛。我们看见许多人都从街道的另一头走来,手中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包。他们头顶的伞翼上都往下滴水,因此握伞柄的手变得沉重。老远远的,就有人呼喝我们出去接应了,但是雨水太大,我们都坐着未动。后来有领头的人招呼我们起来。出去帮忙,他说。他灭掉了手中的纸烟,把车窗拉开细细的一条缝,将烟蒂朝外面一扔,“吱”一声,烟灭了。他身高马大地站起身来,上身弯着,形成一个60度的夹角。我们慢慢地站起身来,车厢里乱成一片。小孩子也站起身来,要下车去,被大人喝住了。我们的双脚沾到了泥地,阴凉的气息从地面上传来,浑身都变得凉飕飕的。雨水钻进了衣服领子,把脖子打湿了。我们呵着气,在雨地里走向渐渐靠近我们的那一群人。到这时我们才看清楚,他们的手中除了行李包,还有大大小小的编织袋、塑料袋。水果、速食品、水杯,甚至还有鞋子、挡雨的外套,都在他们的手臂间摆来摆去。他们的脸色似乎被十月的雨水冻红了。尚未挨近我们,这些人就一个箭步一个箭步地冲过来。拿着,拿着,他们说着话,手里的东西一古脑儿递过来。伞柄斜了,雨水落在我们的手上,溅起一大朵水花,漫漫地流湿了手腕。车辆已经启动,嘟嘟嘟地冒着热气。小孩子开始在车上欢跳起来。

雨中的世界,把我们的心变得湿润。车辆动了,我们贴着车窗,能看见街道上的人流突然涌上来,骑自行车的,步行的,都在车辆的周围形成一道道阻碍。司机按着喇叭,口中嘀咕着什么。车里的人说着话,谈论我们将要抵达的某处。那里的气候比我们离开的此处要干燥一些,地势呢,要高一些。因为是山地,树木当然也要多一些。途中某处有一道大大的斜坡,坡度陡直而惊险。另外还有一段山路就在悬崖的边上,左边依山,右边傍水。水在低处,与路面的高差有200多米,如果从公路上向下望,水似银带,飘展着伸向更远处宽阔湍急的河面。我们为叙说者的描绘感到惊奇了,小孩子变得兴奋莫名。他们从大人的怀中挣脱了,向车窗外面看。车辆已经离开市区,开始驶上一条人迹稀疏的道路。这条道路无限漫长深远,过不了一个小时,车里有许多人已经睡着了。这时候,外面夜幕四合,看不清树木,也看不清田野。我们这辆车的前后灯都打开了,可以看见路面上有许多车辆在疾驰。因为害怕司机困倦,领头的人坐到副驾驶座上和他拉话。我凝神盯着将要行近的路边的一面空地,那里有着混沌中粼粼的波光。司机略微侧了一下头,见我出神,解释说,那里有一个人工湖。现在下了雨,湖水估计涨起来了。大前年,这里的湖水曾经淹没道路,阻断交通长达一个月。后来。我也睡着了,在梦中看到一面湖水。那里四周都是青草。那里四周都是青草。山光水色,带着南方的酷热。我的眼前展开了一条刚刚竣工的柏油路。我站在路边向北方张望,路途遥远,我看不到归途。我一直看不到归途。之后我就醒来了,眼前朦胧一片。甚至还有呼噜声。我看了一眼司机,他双目炯炯,而陪他拉话的人呢,也已经沉醉在梦中。我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摸索着,找到了一盒烟。我从里面抽出一根,递给了司机,然后才从裤兜里找到打火机。他抽烟的时候我向外面看了看,黑漆漆的夜晚像一个巨大的迷宫。我们行驶在夜晚的迷宫里,左边的树木的叶子蹭了一下车身,“唰”的一声,把我吓了一跳。借着车的尾灯我向后面瞄了一眼,沟壑幽深。我们已经行驶在悬崖的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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