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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者的旅行
闫文盛

寄居地

因为一向以来,我们都是赁房而居,所以,直到现在,我们也不能准确地说出自己的居住地。那暂时的栖身之所不是值得我们炫耀的,无论它装饰得多么精致典雅;相对于我们生活中的其他必须,房子显然是最为重要的一环。当我们明白了这个道理,大概经过了五到十年,而究竟到了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像一个固定的住户一样,坦然地与街巷里的小贩探讨刚刚涨起来的物价,这只有天知道了。因为觉得物主占尽了地利与人和,所以在面对任何一个房东时,我们都无法获得真正的平静。虽然算不上辎珠必较,可我们无形中会与房东对立起来。事实上自从有了租赁房屋的历史,我们的命运就和漂泊动荡、寄人篱下这些词语联系在一起,但是若就此界定我们的生活状态,用流离失所这样的成语来打击我们,我相信十有八九,我们会对那打击者施以颜色。可是,这些年来,我们的假设过多,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因此,房子问题成了生存中最大的悬疑。在我们的周围,因为种种限制而推延购房者总是大有人在,可是房价总处于上涨的态势,尤其最近一两年来,我们几乎不敢再对降低房价抱任何希望了;所以,在我们运用精神胜利法去品评房东生活中的不足,甚至我们已经看出了他们由于收入不高而导致了现实中其他方面的落魄之时,我们的内心深处,依然不能对自己无房的现状保持一点点镇定。而在我们目前居住的城市里,“养房子比养儿子强”的说法早已烂熟于耳,我们捕捉类似的说法,甚至斥之为流言,但在每一个失眠的夜晚,我们又何尝不想着自己尽早变成可以散布流言的人群之一员?慢慢地开始比较自己与他人生活的落差,像一个生意人一样精心算计每一笔收支,并且由此发现了这种生活的好处,它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功利心和虚荣心都不在话下,只要其目的和方向性正确,其结果是我们能够早日有房,那么,一切的一切,又有什么不可接受的呢?

说起来,是对于家庭的责任感使我们变得现实起来了。那些虚无缥缈的青葱岁月开始化为乌有,它们或许消失于某一个阴雨霏霏的黄昏时候,或许消失于一次阳光下的顿悟,或许就消失于某一次返乡途中。许多人共同感叹的一个主题是:婚姻生活使我们获得了再生,随之而来的种种问题把我们的伤感变成了额外的负担。当我们在城市里的街头行走,那鳞次栉比的住宅区充斥我们的视野,然而租房者的身份把我们的孤立感强化了,我们被这个城市的核心排除在外,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为让人揪心的呢?我们在这个城市里生存多年,不动声色地看着它一步步建设和成长,每一个微小的变化都已经记挂于心,旧楼拆迁、道路改造,成为弥漫在我们目光中的最大事件。好多次,我们路过自己曾经寄居的地方,看到原来楼后的空地上开始深挖、打桩,紧接着不多时日,就见有钢筋水泥的森林替代了以前的菜市场、旧工厂。可以想象一幢幢新楼会在这里矗立起来,新的居民会搬迁进来。年复一年,城市变得越来越密集了。

我们呼吸着这老城里的粉尘,认识这城市里的许多人。我的一位忘年之交,姓李,在汾河以西的机修厂宿舍里寄居十多年了,为房子的事情筹划多时,已经成了一块心病。2007年夏季的某个下午时分,我因事前去,在一片嘈杂的机器轰鸣声中找到他。他住在临街的一幢楼房的顶楼,屋子里闷热得像蒸笼似的。我坐了一小会儿就开始出汗。他站起身来开窗户,木头窗子“咯吱”响了一声之后,楼下嘈杂的声浪就突兀地涌了上来。我环眼四顾,这房子已经很老旧了,待久了,能闻到旧时光腐朽的味道。我心里暗叹,它与我以前租住的两处住所是极其相似的。出门下楼的时候,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光线,能看到楼梯间堆积的杂物,像岁月的陈迹。每逢阴雨天,楼梯和过道就变得异常昏暗,住在里面,人的心情,就像发霉了似的,老李感叹着,这十多年来,我的生活,也像是发霉了,而且,发酸发臭,与整个社会格格不入。我们沿着渐渐亮起来的阶梯下去,三楼,二楼,然后就是一楼。这一片的楼房多数都没有防盗门,出来进去丝毫没有阻挡。我们看见,门口的过道地面上,已经有好几个浅坑,像是好多年没有维修过了,因为地势低,每逢阴雨的时候,居民们得趟过一小摊水才可以出门或者归家。来到外面的时候,老李尴尬地指出这一点,带着一点儿无可奈何的神气。

然而他终于要告别这幢居住多年的旧房子了。2007年9月18日,老李差整三年满五十周岁,作为自己的生日贺礼,他拿到了自己新房的钥匙。老李的新房子同样位于汾河以西,是临河的高层。似乎是为了出一口鸟气,老李详细地向我介绍了他的这所新房子。十八楼。阳面。建筑面积:七十八平米。适用面积:六十二平米。有一间书房:二十多平米。书房通向阳台。可以设想,天气晴和的日子里,太阳光是怎么穿透玻璃窗子,从外面的高空中直射进来的。老李微微闭了闭眼睛,似乎在想象那阳光满目的灿烂日子。我不失时机地帮助他幻想书房被阳光照彻的景象。宽大的书桌是用上好的木料制作的,在柔和的光线中可以看到那微细的木质纹理,如果伏案久了,目光轻合,还能感受到屋子里柔和的暖意。光线的传递不仅可以按摩眼部,又能够驱除身体里的倦意,使人顿感神清气爽。桌案前呢,一定要配备上好的观音茶,茶具置于书桌的右首,便于随机操作,随手取用。我的设想并没有丝毫出奇之处,作为一个写作多年的老诗人,老李对于未来的新生活有他清晰而自觉的感知。只要能安静地写作,我于愿已足,老李说,十八层啊,你可以想象,静止得都能听到屋子里尘埃落地的声音。我实在是被周围各种各样的声音弄怕了。尽管老李只说出了一个最简单的事实,但对我而言,更深更多的幻想仍然在一步步展开。我想如果老李仍然不习惯电脑书写的话,可以在手边配备几本高档稿纸,纸张一定要洁白、儒雅,这样用钢笔写起来,才能够文思泉涌,不受阻碍。阳台也应该好好布置,可以不挂窗帘,最好购买一条折叠式软床,这样,在写倦了的时候,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躺在上面,任月光照亮自己的窗子,让眼睛逼近那最深远的苍穹。如果是夏季呢,还可以在阳台上入眠,在这时无须考虑露水风寒。高处的时光总是温和而静谧的……可是,我的思绪被老李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他说,从今年起,我就要背负沉重的还款压力。要养家糊口(老李的妻子没有工作),尤其是,至少要供孩子读完大学,如果可能,还想让他读硕士、博士(老李的女儿今年十七岁了,正读高二,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所以,我想要的那种生活可能永远无法到来,老李说,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或者你知道的还不是全部。这些年来,我的工作一直是不安定的,用时髦一些的说法,我从事的是自由职业,我无法依靠单位或者某个人,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是镜花水月,是不牢靠的。除了房子、妻儿,我还有老母亲要赡养,她七十八岁了,如果可能,我得把她从老家接出来。

老李如同诉苦似的一番言辞,使我的心情变得沉重。我首先想到,基于这种现状,刚才我所有的设计很可能化为泡影。如果没有特别的变故,老李的后半生会一直被淹没在家庭生活的压力中。可这种压力是我们芸芸众生的一个标志。由彼及此,我知道自己也在程度不同地步上老李的老路。为一所房子的事情奋斗多年,然后就是家庭生活的负荷。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妻子儿女,这成了我们多数人必须经历的人生循环。至于我们目前的寄居地,它无论好坏,都帮我们遮蔽了人生的风雨。

2005年10月18日,我住进了现在的房子,尽管仍然是租来的,可是,我打心眼里觉得,它就是我的。在这里居住的头一个晚上,我丝毫没有不适之感,就是在后来的无数个日子里,尽管因为住房费用、暖气费等等问题我和妻子都生了气,甚至拌嘴,可我们在这里度过了最初的岁月,它见证了我们共同生活的大部分,我一直觉得,它差不多就是好的。后来,我们还在这里结了婚。妻子在附近的企业上班的那段日子里,我坚持做了好长一段时期的晚饭,至今我的厨艺仍然停留在那时的水平,甚至更为糟糕了,可我依然觉得欣喜。我喜欢在黄昏的那段时间里停留于厨房,尽管,里面的光线并不好;有一段时间,由于楼上修理地板,有水渍渗透下来,灯泡还歇业了一个多月,可是就着烛光,我们做了多少顿晚餐。就在我们结婚的前几日,小区突然停电停水。面对整体性的黑暗,我们心急上火,却手足无措。好在,在我们办婚事的大前天中午,来电了。我把正在午睡的妻子从睡梦中推醒,她睁着惺忪的睡眼埋怨我。我乐呵呵地打开了卧室里的灯,客厅里的灯,卫生间的灯,像重新审视一个小宇宙似的。我们结婚以后,这种情况仍然时有发生。其主要原因是附近有工地在施工,因为电力不足,供电就开始限量。只要出现这种情形,院子里的人就开始议论,这里的孩子不是娘养的。可也莫可奈何。我们住的是某个国营单位开发的商品楼,位于这个国营单位的东区。但是类似的事情,从未在西区该单位居民楼里发生过。除了停电,2006年,这里还延缓了半个来月才送来暖气。11月的北方,屋子里已经很冷了。妻子就是那一次与我争执起来的,几次对我说要搬家。因为当时事务繁多,还因为已经厌倦了东奔西跑的日子,所以我拖延着,坚持到了当月的中旬。是14、15号那两日吧,迟到的管道暖气才把每个屋子都烤热了。

我与许多租房子的朋友交流过这方面的心得。然而痛苦是肯定的,因为我们面临一个共同的窘境,那就是:经济上都有困难。2005年,我接受一部手稿,辛苦三月,得到不足万元稿费。然而其间呕心沥血,紧张非常。交稿后还得到些微批评,言语中似有不堪之意。如是,使我的自尊心受到损伤,几乎下决心再也不做这类事情了。然而当年年底,有一位朋友打来电话,以7万元稿酬相邀做一部书时,我没有怎么考虑就答应了。这次,比较意外地获得资财2万元。可因为某种原因,双方纠缠不休,死缠滥打,甚至最后以言辞相威胁,才了结此事,但是距离最初的预想相差太远。朋友都满怀歉意了。这般情状,却是我此前怎么都意想不到的。我在这新租的房子里写作这部书的几个月中,阳光层次,照射到书桌上,像铺了一层胭脂似的。然而我像个小市民似的数着字数过日子,在完成当日的工作后把它换算成金钱,自己都觉得满身铜臭。可以此为代价结束我这租房的无限岁月,差不多是那段时间我最为执著的一种思考了。夜里睡下时两条思维线交叉纠缠,把我折腾得像个丢盔弃甲的士兵似的。那些日子,我很少见朋友。偶有一晤,都说我的脸色不好。我兴奋地藏着一个莫大的秘密,这个秘密都快把我压垮了。事情结束以后,我才恢复到上班赚取工资的正常生活中。只是工资的数量太过有限,我实在有些看不起这点钱了。妻子说一次偶然培养起了我的坏习性,几乎都要来嘲笑我了。然而她不是嘲笑我,只是要我稳定心性,从长计议。这样就到了今日。

然而对于购房的计划几乎日日都在念中。关于房价的消息从报纸、电视中铺天盖地传递过来。每一条消息都异常张扬夺目,足以让我心惊肉跳。2007年夏秋季,两位最为熟识的年轻朋友高价买了新房后,都邀请我去观赏。高层。一百二十平米以及一百四十平米的大房子,对我的刺激非轻。我借故没有去看。内心里有些忐忑,怕朋友看出我对他们的藐视之意。然而如果我是藐视倒还好了,我实实是在嫉妒他们。嫉妒心理太过私人化,公诸于众实在不妙。这一点,凡我租房的人几乎都有体验,当他们讨论装修风格的时候我躲在旁边,心里琢磨着只要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就好,哪怕就是一座毛坯房。可是,我突然想起老李。老李现在似乎于愿已足,可是最近一次见面,发现他的精神前所未有地振奋,言辞所及,也是新居装修之事。并且打赌说自己的房子是这圈子朋友中装饰最为奢华的。如此说道,与老李平素的低姿态极为不符。我们猜想老李是因为自己的房子小受到了刺激,估计想在装修方面赌胜一把。作为晚辈,我还是不自量力地劝说老李不必要为此加重自己的负担,可发现对方的眼神闪烁,似有不屑。于是及时刹车,缄口不言。回到租住的家里,想到老李的眼神,总觉得怪诞不已,好像那个熟悉的人再度变得不认识了似的。这一天夜里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对自己寄居他人的房子感慨深重。第二天,对屋子里那些熟悉的装饰开始挑刺,左看右看都不顺眼。妻子问明情由,继而大笑,数日之后,我才恢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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