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海鸥
郑 义
1
小女儿美妮是在我背后晃大的。不是背兜,是汽车的后座上,躺坐在车椅里晃呀晃,晃大的。于是,语言、音乐之启蒙,就在这晃呀晃中完成。那一年,妻终于谋得一固定工作,远在200英里之遥的华盛顿。搬家之前,每逢周末,便开车带小女儿去看她。如此一来,晃的时间就更长了。美妮不能总睡觉,我也不能老讲故事,就听音乐。有三盘带子是百听不厌的:一盘是美国乡村音乐,欢快热烈,听熟了,我们就一起跟着唱。另一盘是女高音独唱,孩子她妈唱的,当然我们都很喜欢。听得最多的一盘是男高音独唱,管弦乐队伴奏,演唱者范竞马。哪怕听不懂意大利文歌词,那曲调和声音已足够迷人。久而久之,从美妮轻声的时断时续的哼唱里,我发现音乐已浸润她心田。
范竞马是我们全家的朋友,通过苏炜认识的。前些年,没签上演出合同时,常住苏炜家。我们和苏炜离得很近,是邻居。妻也是学声乐的,抒情女高音,和范竞马更多了一份自然的感情。她很早就采访过他,做了一个很不错的人物专访,有说有唱的。美妮也很接受范竞马,自小就让他抱。有一天,从歌谈到人,我给美妮讲起了范竞马。我记得很清楚,是在车过费城时。灯火璀灿的市中心已落在我们右后侧,前方是高耸弯曲的斯勾寇尔河大桥。左侧的港湾里,停泊着一片已经退役的灰蓝色战舰。彼处离普林斯顿一小时车程,前方是威灵顿、巴尔的摩,然后是华盛顿。
妮儿,爸爸给你讲讲范竞马叔叔的故事,好吗?
没有回答。
我扭头瞥一眼,看见她愣怔着的又黑又圆的眸子。哦,是了,她还没听过几个“真人”的故事。小小的心眼儿里也许正纳闷儿:范竞马叔叔怎么跟狗熊毛驴小红帽一样走进故事了呢?
范竞马第一盘录音带封面照片
2
……范竞马叔叔是哪儿的人呢?是四川重庆人,爸爸的同乡。他唱歌唱得可好啦。他得的那些奖杯什么的,能把咱们家的柜子都装满!范竞马叔叔是不是很棒?
我知道,妈妈也讲过……美妮在背后迟疑地回答。
接着听,爸爸讲的和妈妈不一样——
他最喜欢唱歌剧,他的嗓子很HERO。可是呢,范竞马叔叔活得很辛苦。在中国学唱歌那阵儿,没钱,经常饿肚子。录咱们车上这盘带子那天,饿着肚子唱,最后饿昏了。唱完了最后那支歌,他一头呀就栽到乐池里,象大狗熊一样砸在大提琴手身上……
咯咯咯……小美妮开心地大笑了。
……离开中国之后,他的日子还是很难过。要是长时间没人请他去唱,就没钱了。没钱了,就没饭吃了。范竞马叔叔是中国人,没有一个高鼻子,唱西洋歌剧就必须化妆,捏一个高鼻梁出来。虽然他很会化妆,但人家总觉得哪儿不对劲。还有呢,就是范竞马叔叔唱得太好了……你还小,不懂得这个道理。有时候,太好了反而就不好了。先前,他刚到美国来学唱歌那阵儿,就经常挨饿。他是个穷学生……你知道什么叫穷学生吧?一边打工一边学,什么活儿都干过。比如去教堂唱歌,到意大利人开 的鞋店干活,在纽约街头给人画像。吃什么最便宜呢?土豆。就每天吃土豆。从快餐店里面拿些白糖、黄油、胡椒和盐什么的,蒸土豆、烤土豆、煮土豆、微波炉烘土豆。成年累月地吃,营养不良,好几次晕倒在地铁里。有一次给客人送定购的皮鞋,饿昏了,在眉毛上摔了一大口子……比你眉毛上磕的口子大多了。怎么办?要赶紧去医院,缝。范竞马叔叔没钱,就回到住处对着镜子自己缝。他觉得很疼,可是他想,自己将来要唱很多歌剧,不能破了相……
越讲,后头越没了反应。扭头一瞅,是那双似懂非懂的黑眼睛。也许,孩子还是太小了。听歌吧!听范竞马叔叔的还是妈妈的……
3
范竞马确实唱得好。帕瓦罗蒂在一次歌唱比赛后把他请到房间,洗耳恭听。范竞马刚唱两嗓子,帕瓦罗蒂便举手叫停。范竞马以为老帕不欣赏,十分沮丧。多年前,还在中国时,老帕就敷衍过他,说:唱得好,好极了!其实这一回是冤枉,老帕真是觉得好,用不着再听了。等老帕消停下来再找范竞马时,他已经匆匆离开了巴黎。多明戈的评语很简捷,说范竞马是“近十年来罕见的男高音。”评价音乐我是外行,但我家有一个内行。妻说“范竞马唱得确实好”,那就真是好了。记得见过一次范竞马的幽默:模仿几位国内当红歌星的拿手唱段。每个人的音色、气息和发音部位,都控制得十分精微,真是惟妙惟肖,令人笑倒。有人想反过来学范竞马,也幽他一默吗?这就难了。牛刀可以杀鸡,鸡刀也可以杀牛吗?从意大利美声到中国民族唱法,范竞马可谓左右逢源,臻入化境。
可惜的是,唱这么好,却端不上一个牢靠点的饭碗。著名的歌剧院唱过很多,没人签约的时候同样也很多。演出期间,名贵房车接送,空中小姐手捧鲜花夹道欢迎,俨然是人上之人。没签上合同,就编电脑程序,做网页,画卡通,到处踅摸口饭吃……
一只海鸥,孤独的旅鸟,任由音乐的翅膀带他飞越大海,在北美、欧洲、澳洲、非洲苦苦寻觅。
在普林斯顿—华盛顿的高速公路上,在范竞马、孩子她妈以及美国民歌这三盘带子的乐声中,小女儿慢慢晃大了。渐渐发现她很会听:妻曾放各类乐段给她听,她会说出种种感觉,从“高兴”、“害怕”、“跳舞”直至“狼和妖怪来了”。她甚至能说出“教堂音乐”这种话来,令人惊诧莫名。妻最先明白,说,小东西听出了管风琴。一般而言,她的感觉是准确的。凡是她听两遍就能跟着哼的旋律,大抵是世界名曲。看来,名曲之所以是名曲,确有一种直指人类原生美感的穿透力。有一次,她听了白洋淀诗人根子的朗诵,录音带,一本正经地发表了评论,说“这个声音很伟大”,把我们笑得不可开交。可不是吗,根子是唱男低音的,专业的,声音自然“很伟大”。范竞马的声音,她似乎没有评价过。但范竞马那盒意大利名曲带子快听烂了,心中应该有所感的。范竞马的嗓子属于戏剧男高音,亦称英雄男高音,高亢嘹亮,稳定坚实,有一种感人的阳刚之美,气概非凡。倘若美妮乐意评价,又会说句什么生花妙语呢?
4
一天下午,我正在书房里写作,美妮走进来,爬到我腿上,说:爸爸,我想去看范竞马叔叔。
傻妮儿,范竞马叔叔还在法国呢。
他已经回美国了,已经在苏炜叔叔家了。
看着小女儿那满脸期待,只好拿起电话。
不可思议的奇迹发生了:范竞马确实回来了,刚到两天。不由得心头轻轻一震:心灵感应?
小书房窗外十余步就是小树林。阳光在绿叶上响亮地跳跃。
爸爸,我现在要去看他。
看着孩子认真的神情,马上跟范竞马约时间。范竞马说过一会儿要出门。我说你等着,美妮马上要见你。她从来没有这么求过我……放下电话,拽上孩子冲出门,转眼便驶上高速公路。原先苏炜和我们都住在“普林斯顿胳膊”,是步行五分钟的近邻。后来苏炜搬到新泽西州靠东的佛芮霍德,住进了他姐姐买的大宅。我们家则挪了两次,搬到普林斯顿南沿的兰斯荡角。现在见一面,就要横跨大半个新泽西州了。路再远也要马上去!心里隐然生出某种感动。不仅有小女儿无法拒绝的要求,还有“心灵感应”的小小奇迹。
听到车声,范竞马迎出来,叫着美妮的名字。
我一面打招呼,一面把美妮从篮椅里解放出来,抱上她向范竞马走去。
忽然感觉不对,似乎有某种事情正在发生:
美妮坚硬地把头扭向我后背,拒不面对前方。
妮儿,不是你要来看范竞马叔叔的吗?……你怎么啦!
一件难以理喻的事情发生了:我看见我可爱的小女儿满脸惊惧。
怎么啦,妮儿……你怎么啦?——这孩子!
某种神秘的惧怕攫住了孩子……她轻微但执拗地挣扎着要回到车里。
看着一瞬间变得陌生的孩子,再次确认那表情就是恐惧。
只好把她放回车里。
转过身来,向范竞马摊开两手,说:怪事,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啦!
范竞马靠在车库门上,英俊的面庞上神色忧郁。
在苏炜家门口,我们站在金色的阳光之中。
门前的缓坡上,我送的蔷薇花,已繁衍成深红的一大丛。那是一个神奇的下午。红砖房、汽车、草坪、红蔷薇都显得温馨动人。从大西洋飞来的灰色海鸥,神闲气定地站在街边的信箱上。
这里离海不远了。
5
……我知道了。我遇见好几个女孩儿都这样。范竞马忧郁地说,不过美妮,这孩子也实在太小了……
我心里一紧:难道是爱……情?那种……初次萌动的童稚之恋?
美妮和我快把你那盘带子听烂了……我没有接他话茬儿,心慌意乱地走过去,觉得身体在微微颤栗。
那只灰海鸥无声地陡然飞起……
是吗?范竞马微微一笑,苏炜地下室还有存货呢。
因为孩子在车里,我们不能进屋,就蹲下来闲聊了几句。
我问他:听他当年的这盘带子,感觉他在音色音质、共鸣、高音控制、气息转换等各方面都已经相当成熟了,那么,出国深造这么多年,周游了世界,如果再录这么一盘带子,是不是应该唱得更好了呢?
范竞马说:出国之后,在技术上当然有很多进步,但是,要再录这盘带子,不一定会更好。作为一个好的艺术家,当年在心理和人格上就已经成熟了……这些年在技术上有进步,但情感上,还是这盘老带子充沛。
我有点不明白。
范竞马解释道:当时咱们面对的,是国内那种极度压抑的气氛。我把咱们这一代对自由与爱情的渴望,全都熔进了自己的歌声。现在回头看,发现那种热情是再也不容易找回来了……
顿有拨云见日之感。评价文学作品,我有一己之见:上乘之作必须元气充沛。不想舞台上唱歌做戏,竟也是一样的。
心思在小女儿身上,便和范竞马匆匆告别。回到车上,看美妮的一双黑眼珠还是定定的,茫然凝视着我无从窥见的远方……
我不敢深想,但牢牢记住了每一个细节。
我知道撞上了一次千年难遇的审美迷醉。
6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此后,美妮见范竞马一如往常,有说有笑,毫无异样。几年后,范竞马来华盛顿举行专场晚回,一次在我们居住的若科维尔城中心,一次在林肯纪念堂侧的肯尼迪艺术中心。美妮都上台给他献花,穿上缎子旗袍,兴高采烈的,好好的。范竞马是她的“老朋友”,钢琴伴奏者是她的杨老师。她挺放松。
美妮(8岁)给范竞马献花(马里兰若科维尔)
那个下午的那种惊惧的表情,却像刀斧一般斫刻在我心底。生活在这儿童的天堂里,她有什么可怕的呢?记忆中,只见过小女儿两种怕,都在刚走稳步子前后。一是怕抽水马桶,瞪着哗哗作响的漩涡,怕也被吸到那深不可测的所在。还怕普林斯顿湖边的板道,怀疑每块木板之间那些均匀的缝隙。那是个阳光娇好的下午,妻和我带她去喂大雁。一走上湖边的赛艇码头,她便万分紧张地看着脚下的板缝,不敢挪步。板缝其实不宽,仅能伸进一手指。我记得那个下午。斑头雁们在她身前身后聒噪着高视阔步,骄傲得如同天鹅。
——但这些怕与面对范竞马的怕不一般,没有那种怕到心灵深处的惊惧。那一闪即逝的怕,不是利害之怕惩罚之怕,也不是未知之怕,而是某种心灵之怕,无以称谓之怕。
亲爱的小女儿,在那一瞬间,你到底看见了什么呢?
你怕什么呢?
7
记起青年时代,似也有这种由爱而生之怕。
那一天,我在街头不期然撞见了久别的少年情人。1967年盛夏,文革期间,老百姓“趁机造反”的高潮。那阵儿兴革命、兴造反,不兴爱情。那一天,在某南方都市十字街头,我们猝然相遇。她惊喜地喊叫着向我走来。我的心刹那间停止了跳动。看不清她容颜,眼前只有一团绚烂的光辉。那一天确实阳光火辣,似乎又是正午,错觉的成分不会很多。令人难解的,是我最初的惊骇。我猜想自己当时的表情一定甚为恐怖,可能面色铁青。似乎我举起了手,想挡住那耀眼的光。她本来就很美,长达十年的伯拉图式的书信往还,更使她在我心中变成纯美与圣洁的象征。我不敢直视。我怕那纯美与圣洁会把我焚为灰烬……
我的竖琴。我的琴弦断了。
那么多爱情故事,为何没有记叙过这种因爱生怕、爱怕交加?
是我天性格外羞怯吗?
圣经故事里,带领以色列人过红海、出埃及的摩西,他也举起手来遮挡过眩目之光。上帝在授予他大使命时,从燃烧的荆棘中向他召唤,却又禁止他趋前,令他脱下鞋子,“因为你所站之地是圣地”。然后,上帝宣称自己是摩西祖先之神。摩西立即蒙上了脸,“因为怕看神”。
为何“怕看”呢?因为那是神,那是神猝然向他显现。
至爱至圣之物,只可尊崇而不可近渎。
那一瞬间,不管神是否光华四射,皆不可逼视。
一种战栗的、静寂无言的谦卑顿时从心底升起。
于是,摩西下意识地蒙住了眼。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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