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海鸥
郑 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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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由爱生怕、由敬生怕之现象极为特殊,以至于我无法从以往经验中寻找先例。我所掌握的词汇,也无法加以准确描述。也许应该创造一个新词:爱怯。也许应该编织一个词网。也许只能借助于类比。
近似的类比仍然见于摩西。
出埃及的漫长旅途上,上帝要与以色列人立约。那天早晨,西奈山顶雷鸣电闪,上帝在烈火与号角声中降临。众百姓颤抖着远远站立,求告摩西代表他们去与神说话,万不可由神直接和他们说话,“恐怕我们死亡”。摩西安抚以色列人说,神显示大能是“叫你们时常敬畏他,不至犯罪”,然后独自走进神所在的幽暗之中。
在这里,《圣经》的经典作家使用了“怕”与“敬畏”两词。虽然同样是面对上帝,但众百姓在西奈山下之“怕”与“敬畏”,和摩西在燃烧荆棘前之“怕”很不相同。百姓们是震慑于神的霹雳号角,怕死。神却并没有惊吓摩西,只说这里是圣地。摩西蒙面之怕,显然不是死亡之怕。那末他怕什么呢?
如果摩西怕的不是身外之物,又是什么呢?那就可能是内心深处之某物。
如触电一般,神的出现唤醒了摩西心灵深处沉睡的神圣之感。人类心灵的顶极感受沛然奔涌,刹那间超越承受极限。
感受之弦顿然崩断。
摩西不由得蒙上脸。
那景象,有如火石敲打火镰,岩浆冲入冰海,闪电击中森林,海浪冲撞岩岸……
百姓之怕,是纯粹的怕,是计得失的惩罚之怕,是性命的世俗的敬畏。
摩西之怕,是神秘的怕,是超功利的虔敬之怕,是心灵的神圣的敬畏。
因此,摩西举手蒙面。
而我的小女儿扭转了脸。
范竞马在华盛顿肯尼迪艺术中心举行独唱音乐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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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华盛顿地区的中国人越聚越多,眼瞅着中餐馆如春汛泛滥般向郊区扩散。接下来,中文学校、“中国节”庆典、中国展览和演出也都盛行起来。某晚,听了一场华人男高音独唱音乐会出来,随口发表了一句评论:还可以。不过比起范竞马,那可就差远了!不料隔墙有耳,二十分钟车程的近邻吕大渝就来问:范竞马是谁?我就说范竞马是谁,然后说:上次是非正式评价。今天发表正式的:除了帕瓦罗蒂和多明戈,我只听范竞马。要说排名,也许算得上世界第三吧。接下来,就讲了小女儿和范竞马的故事。
吕大渝问范竞马是谁。那么吕大渝又是谁?——向毛周及外国元首献花的“祖国的花朵”、中国第一代电视播音员、以一身纯白服饰风靡日本的“北京恋人”。当年红遍全中国,很见过一些世面的。世界第三?吕大渝就有点发傻,说是吗?——中国人,唱意大利美声?说得太满了吧?
范竞马是独特的。
范竞马曾师从伟大的意大利歌唱家科莱里。科莱里是谁,我知之甚少。只知道一位可以信任的论者有如下评价:“多明戈和他相比,整个一乡下小伙儿。”在科莱里的教练下,范竞马的高音臻于完美,其高音C进入辉煌之境。在纽约曼哈顿57街的教室里,这位英雄男高音的王者曾向他的学生提出一个深感困惑的问题:为什么每一首歌你都要用全部生命来唱?
范竞马不是卖嗓子卖HighC的街头小贩。甚至,他不仅仅用心灵来歌唱。
有一次,范竞马久病不愈,没钱,就让苏炜的老父亲看看。老先生虽不悬壶济世,岐黄之术还是略有所知的。轻轻地,把一只手抚在范竞马背上:既然是歌唱家,先喊两嗓子来听。范竞马只好放开喉咙,“喊两嗓子”。老先生顿时愕然,问:会不会把人唱伤了?我的手都震麻了……你是用命在唱吗?
当今之世,还有谁用全部生命来歌唱?有,只怕也不多了。总觉得他不是在唱歌,而是在敬拜,在神圣的仪式中与美神独对。他绝少在朋友聚会这类非正式场合唱歌,无论大伙儿怎样请求、要挟、软硬兼施,就是金口难开。以范竞马之为人,倒也不像拿架子。也许是在纽约受了那位有贵族之风的科莱里的传染。也许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某种神圣感。不是吗,礼佛拜神,还要沐浴斋戒,敬花焚香,哪能说拜就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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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大渝拢着一票热心音乐的朋友,组织了个推荐华人艺术家的演出公司,义务的。她怕我把范竞马塑造得太“高大全”,就沿用“比较文学”的方法,给自己编辑了一盘“比较歌唱”带子,每日开车听。同一首歌,三大男高音帕瓦罗蒂、多明戈、卡拉雷斯先唱,范竞马殿后。于是一路春风一路歌:《我的太阳》、《桑塔?露琪娅》、《重归苏莲托》、《负心人》、《玛莱卡莱》……直听得她热血沸腾。吕大渝属于人类中能量极大的一族,风风火火地为范竞马组织了两场独唱音乐会,一场在华盛顿近郊的若科维尔城,一场在多明戈担任班头的肯尼迪艺术中心音乐厅。演出极为成功,观众起立,掌声雷动。美妮和苏炜女儿端端上台献花。中国驻美外交官们也登台合影,以示祝贺。一看这架势,就明白该是我们回避的时候了。我们是谁?我们是是死不改悔的流亡者。我和妻拉上小女儿就走。她以为和往常一样,还要陪范竞马叔叔一起吃晚饭。我们躲着大使们,绕开那些挂着外交车牌的豪华车,怀着默默的祝福,走向晦暗的停车场。苏炜一家跟我们打了个招呼,也避开夜宴,连夜驾车返回远在7小时之外的新英格兰。我们不能在这喜庆场合里掺进一丝尴尬,尤其不能坏了范竞马的归国之梦。这一切,很难跟八岁的孩子解释清楚。但她并不要求解释,她懂的比我估计的要多。仅回望一眼被人群所簇拥的闪亮的范竞马,手拉手默默跟我们走。
在若科维尔独唱音乐会演出后合影(美妮、范竞马、北明、郑义)
冬天的风撩起小姑娘柔软的黑发……
吕大渝之所以邀请大使们,是想为范竞马叩开国门。
吕大渝说:“我多么希望遥远东方的那片故土,能像当年欢迎钢琴家傅聪回去一样,有一天,也张开双臂迎接范竞马的归来。岁月流淌,人事全非。我相信,祖国将以宽广博大的胸怀,迎接漂流海外多年的孩子回家……”
为何话中有话?
——范竞马,也是一位流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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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各国政府那里,所有的漂泊者都叫难民。偷越国境来寻找财富的叫经济难民,我们这些六四通缉犯叫政治难民。范竞马叫什么呢?——艺术难民?我想,因艺术而流亡天涯的,以世界之大,恐怕也不会很多。
多年前,范竞马在澳门参演歌剧《茶花女》,被葡萄牙总统看中,当场邀请他到葡萄牙首都里斯本参加一场明星荟萃的演出。范竞马回答说:“谢谢总统,没有问题。”却不料出国护照拿不下来——擅自接受外国政府邀请,违反了“外事纪律”。虽然他还是在大幕拉开之前赶到了里斯本,但权力的专横在心中留下了屈辱的阴影。
演出之后的酒会上,总统先生找到范竞马,向他举杯致贺,顺便表达了主人的关怀: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事情吗?请不必客气!
范竞马就说:我想去罗马。我想到意大利歌剧的发源地,去跟卡罗?贝尔冈齐学习。
很好。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总统先生当然知道大名鼎鼎的贝尔冈齐,那位世界闻名的威尔第歌剧的权威诠释者。
宴会厅一角,几位葡萄牙官员低声讨论片刻,明白了这一情节的全部意义。
今天晚上,我们为你另外安排旅店……
范竞马就此“失踪”。在美与政治之间,他选择了美。辉煌的艺术之路和艰难的流亡生涯同时豁然洞开。
起飞了。这只金海鸥第一次展开自由的翅膀。
太平洋金海鸥是不间断飞行世界纪录保持者。它们可以不吃不喝昼夜飞翔,从北极向温暖的夏威夷群岛或玻利尼西亚群岛迁徙。金海鸥精确定航的能力令人吃惊。首次远征的幼鸥往往不追随鸥群而独自飞行,把生命交给本能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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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若科维尔市中心的芮迟尔德?蒙哥玛利高中在全美名列前茅。但学校礼堂毕竟不是音乐厅,还算不上很排场。然而,正是那场音乐会及其后的晚宴叩开了中国的大门。
前景乐观。未几,吕大渝家的一次聚会上,大家开始讨论回国演出之种种构想。范竞马神采飞扬,说老郑,你给我写几首海外游子思乡的歌词,不说是你写的,化个名,先带回去唱!吕大渝也在一旁撺掇。所有在场者都说这是个好主意。我边捏饺子边寻思,还真可以给他写个不那么煽情不那么恶心的歌。这位用生命来歌唱的流亡艺术家,是应该有一首属于他的祖国之恋的。最后的结局是:饺子消化了,这个好主意也一起消化掉了。没有不漏风的墙。关键在于我的“敏感”身份。一首歌事小,回国事大。这件事,后来谁也没有再提。慢慢的,大约都醒过神儿来了。
肯尼迪中心独唱音乐会后范竞马与朋友们合影
那场音乐会后第11个月,范竞马终于回到了祖国。
14年过去。起始于里斯本机场的流亡终于结束。他姿势优美地飞越太平洋,回到祖先和青年时代的栖息之地。
第一场演出下来,就有评论称“在世界男高音的天地里,范竞马已显示了他的王者气象”。再几场演出之后,更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北京城赫然出现大幅招贴:“英国广播公司(BBC)称:‘范竞马拥有与帕瓦罗蒂一样迷人的歌喉’”……
如今,范竞马翱翔于大洋两岸,渐入佳境。评论界开始尊他为“华人第一男高音”。背靠祖国,再不是一位流亡歌者。至少,再不会有衣食之虞了吧。于是很忙,算起来,竟有几年不见,于是就真有些想念了。无论如何,衣锦荣归的童话总使人欣慰。偶尔和我们共同的朋友苏炜谈起,心中都是祝福。认真说来,也不是没有担忧:毕竟,那块金币流淌的土地,是一块腐败腐烂的土地,一块被压榨被抢掠者鲜血浸泡的土地。在那里,做一个人很难,做一个艺术家更难。苏炜却说:范竞马不会。他是有宗教感的。在各种诱惑面前,他从来是不变通的。
那就好。
美是圣洁的,是没有止境的。
回国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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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笔有些游移。
本来是要写小女儿美妮的“因爱生怕”。
我已经谈到,美妮扭脸之怕,是人类心灵的顶极感受,是一个关于爱、美和神圣之间关系之谜。
这是一个问题:爱是温馨,而怕则是一种负面的冷森的感受。爱如何能生出怕来?
摩西之怕比较易于理解:对神的爱是不可轻亵的神圣之爱。这种神圣之爱,在其强度超过心理承受能力时,有可能引起情感主体的自我保护,如我们猝然遭遇强光照射而举手护目。
对美妮而言,我猜想有两种可能:
其一,在她的幻觉中,出现了美神阿波罗。虽然她尚不懂得神是需要敬畏的,但由于人类心理之天然同构,摩西的反应,同样会在她身上本能地完成。于是,她不敢逼视,而在阿波罗面前扭转了脸。
其二,一系列感觉之链的起点不是神,而仅仅是一种纯净的音乐之美。这种纯美之爱,同样可能超越感受力极限,引发某种类似于受到伤害的错觉。于是,美妮满脸惊骇,坚定地与那伤人之美保持距离。
感性、本能、下意识、超理性、纯音乐这一系列词汇大致是一个意思,其所指,就是人类理性无法进入的那个精神的黑箱。也许是这样:爱,可以把美圣化到一种令人敬畏的程度。必要的条件是:那爱的心理能量要足够强大。这也不难:只要你不用后天习得的种种污秽与麻木,去遮蔽那与生俱来的赤子之心。
这种爱,是赤子之爱,是至深之爱,是“爱得要死”式的致命之爱。
中国男高音范竞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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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图还原那个阳光明丽的下午。
……我抱起美妮,走向范竞马。
这一神秘事件的三位当事人迅速接近……
在那一瞬之间,美妮看见了什么?
——她先看见了她的偶像范竞马,她看见他举起手和她打招呼,亲热又爽朗……
——她可能觉得他与她想像中的音乐形象有差异。比纯美还多一点,不可言状……
——她看见有光晕从他周身扩散,刺痛了眼睛……
——顺着孩子的视线,我回到了那个童话般的下午。在那个下午,世界温馨而高贵。每一丝风,每一翎落羽,每一朵花每一片草叶,都令人无比珍爱。当我打开车门,抱起美妮向范竞马走去,就在那一瞬间,世界发生了变化……红砖房变成金砖房……门前盛开的红蔷薇变成金蔷薇……连草叶也变成了金草叶……从海边飞来的灰海鸥,站在街边的信箱上,静静的,光芒四射,成了一只金海鸥……
那只灰海鸥是从大西洋飞来的。而那只金海鸥,却是从小女儿心中飞来的。在情感的永夜里,它已沉睡千年。那个神奇的下午,它被唤醒,奋力扑打起优雅的金光闪闪的双翅。
当心灵的大海汹涌起伏,浪拍云天之际……
当你面对这壮丽奇观,只会战栗啜泣而难以表达之际……
——金海鸥就会奋然起飞。
小女儿,愿感动你的灵加倍感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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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会忘记美妮四岁的那个金色的下午。
永不会忘记她那满脸惊骇。
那表情如矢如电,一闪即逝。纵然一闪即逝,却电光石火般照亮了一个关于爱与美的秘密。一个高尚的秘密。
仍旧有难以堪破的神秘。仍旧不明白美妮与范竞马之间的心灵感应。仍旧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命令我立刻去见范竞马。
为什么?
亲爱的小女儿,你是要告诉我应该如何去写如何去爱吗?
是神悄悄跟你说了什么吗,我的小天使?
愿感动你的灵加倍感动我!
2006年1月25日
寒风长号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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