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草
谢侯之
引子
那年十月里,有了两天的闲假。便高兴地拉上太太女儿,驾车自北德而下,去南方寻心中的那片秋色。
因了朋友的建议,我们早早就离了高速公路,拐上一条与多瑙河结伴而行的乡间车道。南德的天空,靠了阿尔卑斯山脉的气候调节,一片纯净瓦蓝,似能拧得出水来。周山低而缓,植被茂盛,树冠团团。那里漫山秋树的叶,也与它处不同,红棕橙绿,竟是五彩斑斓。远近不时掠过五七幢洋房,一座座轩窗朱瓦,造得精致。右侧但见多瑙河河面平坦。水碧如染,溢满河床,缓慢雄厚地翻滚,极蕴力量。偶尔偏会翻出三两朵浪花,亮的晶莹刺眼,一闪即逝,像串活泼的装饰音浮上主旋。于是就想起施特劳斯氏那曲儿,叹他懂多瑙河的真美。
扭开汽车音响,盒带上放出来的却是田震。一句“我家住在黄土高坡”窜了出来,高亢激越,怪趣的荡在南德的空中。因了这情,这景,又因了这好心境,于是一个人扯了嗓儿,涨了脖上的老筋,驴日也似地跟了吼:
“不管是八百年,还是一万年,…”
太太和我一样,也在陕北作过知青。受了我的感染,也随着唱,只是比我斯文。女儿却抗议:“你不高兴我听Willennium,你们的这个歌可比Will Smith 唱得难听多了。”
咳,这就是那个叫做代沟的东西。代沟深深,深几许?世界总是属于下一代人。他们将有自己的人生体验。没有人会有兴趣搞懂知青插队的经历,还有这些因了这经历留下的那刀疤般难割舍掉的情结。
真是很奇怪,偏偏在这巴伐利亚迷人的秋色里,会想到了陕北。那心底深处,那远远的黄土高坡,那远远的一段时光。我又看到陕北的天,蓝的似乎稍逊。那是因为高空中总荡了些浮云。那些云,丝絮般透明轻淡,运命般飘无定址。
一
“当年我们在陕北,”我扶着方向盘,兴致勃勃地说给女儿听:“这个季节,是一年里农民最好的日子。 ”
是啊,山上有了青,怎么都能弄把野草野菜,熬到锅里,填进肚里。山上黄了包谷,熟了豆儿,就可以烧来吃。新谷子下来了,就有碗好稠饭。山村里最牺惶的就是开春时节,青黄不接,要搀糠搭菜,还可能断顿儿。但秋天就不一样了,家家就都可以吃到些正经粮食。
女儿问:什么叫青黄不接搀糠搭菜?太太笑了说:咖啡店面包房卖的黑面包,就是掺了麸子的。女儿奇怪起来,说:“那是健康食品,没有肥油没有卡路里!”
我们大概是很落伍了,心底里总固执着过去岁月的影子。如今的年轻人,都在闹环保斋素食,时尚得紧。好吃食来得太容易了。吃肉吃细粮,成了件和年头儿作对的事。他们不懂那种吃粗糠咽苦菜的人生日月,没有见识过饿的滋味。
二十多年前了,我记起,那是秋季里的一天。中午干活歇晌,吃过了粗食干粮,我立在延安县河庄坪公社万庄村的东山峁顶。
穷望眼,天空广阔,一无遮拦。只见四面黄土山峁,连绵无际,蓝天下如黄色的浪。
后生来福立在一旁。随了我,也去望那山。看一气,发了感慨,说:一道儿路往北走,走两个月,怕走不出这地界儿。
我不说话,呆看了半晌,才出口长气。收了目光,转了身靠住山梁土垄,却看到李成旺老汉在土垄旁的地里秋耕。老汉精瘦,年青时走过鞑子地,浪过青海甘肃。远近地里一把好手。此刻赶了头黑犍牛,正走得滋润。拐子腿一弯一扭,身后那沟却犁得笔直。
一趟来回之后,老汉快活了。忽然间见他直了脖子,一句信天游,起调奇高,嗓音劈裂,破空而出:“(咳)我那干妹子儿你(呃) 一走 (哎)---”。
那调儿酸嗓尖腔儿,干嚎出口,不理睬任何发声学派。“哎”字后面的长音,照例拖着腔一直不断。拖音里带了那点儿凄凉,随老汉淡淡地抽丝般飘着。一口气不换地犁到地头,方见吐出那后面半句:“--那个十里坡”,忽地用个休止符将那吼唱煞住,调儿像被剁掉似的嘎然而止。老汉直了身,膛音响亮,“嗨!哈!”地呼喝着犍牛,将耩子拔起来,向地上磕得山响。
这种拖腔悠长,结尾急煞的吼唱,是陕北信天游特有的收尾,我想它就是因为在山梁上耕地的吼唱。牛走不到地头,那腔就在口中拖着。到了地头掉头,口里的气也快没了,所以得赶快忽的一下子把调儿刹住。但这老汉煞得漂亮,让我一下听得呆了。
这一道沟都说老汉唱家,年青时好风流。所唱信天游,诉尽男欢女爱。调儿直脖白嗓,词儿热辣撩人,透一股原始欲望的粗野。叫人想起土窑洞热炕上酸烫的浆水面,略喝出一丝儿馊臭,却带得野韵十足。如同这调儿,都荡了种岁月悠久的回声。真是难得听到。来福也喝彩,评论道:“老汉好本事!一道梁一口气不换。好唱!”
老汉也笑,得意道:“尔今好唱家难寻咧! ”
见个婆姨提着个饭罐送上来,老汉放了耩子,去卸牛歇晌。我和来福怏怏地掉转身,宽宽地放过水,懒懒地转回来。思想着什么时候请了老汉来,专门吼个一挂。
老远回来,望见谷子地畔东倒西卧一群歇晌的汉子婆姨,衣衫褴缕。饭罐家什周遭摊一脚地。空中见了淡淡的旱烟。
生产队长张廷杰脱得赤膊,枯树般一身好皱皮。双手捧了布衫,定了目光翻寻,把虱子掐得叭叭作响。我仰到他近旁,胸口上摊了本看烂了的英文简写小说,饶有兴趣地盯着而今记忆中的那片蓝天,编排着我该是哪朵浮云。
张文成老汉坐一旁,身边围几个闲汉,听他正讲得眉飞色舞。只是喉咙干咳,管道似有些不畅:“那阵耶,中央在枣园。每礼拜要开个舞会。”老汉又在怀旧了。
“除过本地的干部,还来些大后方的人。”咪了眼,老汉吐出烟锅中最后一口烟,很惬意。
他把烂鞋脱下来,烟锅中余灰磕到鞋底。又去烟袋中掏挖:“大后方的人,咳,我看着个个日脏。男的头上都戴个有边儿的帽,叫个礼帽。女的穿的叫个旗袍,”老汉用手比着侧腰:“倒岔口就都开这么高,露着大腿,白个生生介,里面不穿裤子。”
婆姨汉们一脸的淫邪,人人都笑得开心。
老汉来了兴致。当年他在枣园当过游动哨兵,见识非寻常庄户人可比。“干部就叫来些战士,搬些筐桃儿杏儿。尔后宣布了,叫个‘舞会开始’。有乐队就奏乐。一个汉搂上一个婆姨,一拐一拐的,作这么个,”老汉左手搂抱状,右手虚拳,空中半举,两肩一晃一晃,示交谊舞舞姿:“兹扭抱个一老气。”
“跳舞可以搂抱别个人家个婆姨了嘛,婆姨的汉不兴生气。这是规定下的。”老汉挤住眼,笑咪咪地。
“ 嘿呀!”汉们于是都兴奋了。
来兴儿婆姨说:“你那阵儿咋不跟队伍干下去?”
“咳,谁知道他毛主席日后能到北京坐上个龙庭!”老汉着实感叹。
“你那阵要是跟了干下去啥,敢个今日也像他毛主席在北京,见天儿好烧酒喝上,好肥肉块子喋上!”根宝遗憾。
“就是嘛。”众人都惋惜,齐声附和。
李富贵老汉也就感慨:“就看这些了。”他指指知青,“毛主席把北京学生派到这苦地界儿,为叫看下边老百姓咋个苦情。将来这些都要回去作大官,好叫不要忘了咱老百姓。”
“侯子,王新华许小年走了大学,想了吧?”来福扔过个土块,打在英文书上,想找我说话。
我正好心情,便笑笑不答。
“看那号书逑用了!”
张廷杰头不抬,说:“侯子和砚华几个,都好文化咧。咳,跟咱这搭儿苦受够了。该都叫出去念大学。”
李富贵老汉探过身来说,“公社要问下来啥,咱这搭儿几个北京学生好着咧。队上坚决叫住大学去。叫早些都升个状元,将来都是好官,把咱中国领导着,往富上搞。”
众人就都点头,说对着咧。
二
我记得那时,插队已有三年。万庄残留的几个知青,父母因了各样问题,文革中都遭了揪斗抄家之祸。出身属于“黑五类”,政审时划为下等人家。知青参军或国防大厂招工之类素无缘分。
但自那年大学首次试推荐招生之后,就不断有谣传,说是将来要恢复大学考试招生。这消息不由让人心砰然而动。上大学的诱惑力实在太大。即使明知是非分之想,几个人却自欺欺人地蠢蠢欲动。
大家各显神通,搜罗来各色初高中数理化书本。每晚窑中早早坐定,把煤油灯挑得雪亮,带着由幻想生出的热情,贪婪地读。好像是在撑那可渡到彼岸的舟。
我那时才发现,哪里用许多时间,乃至一学期,去学一本解析或什么加速运动。一页页地读看,三五天便可了却一本。没两天便宣称干掉了所有找到的课本。这时砚华说不行。要解习题。否则理解不深,所知不自由。不自由便超不出窠臼,不可有大造化。于是便又开始一道连一道,一题不落地做习题。
砚华姓史。万庄队知青中的高中生,来自北京四中,那是有名的尖子中学。这里其它知青仅为初中生,因此他是万庄的高知。人清瘦单薄,身形微晃,脸总略失血色。上唇微压着下唇,嘴角紧张,一种夫子做事到底,劝不回来的感觉。
砚华无线电本很熟,精于焊电子管晶体管。但他最是偏爱近代理论物理。手边的几本科普册子,早已翻看得烂了。嘴上时时挂着变化的尺与钟之类的相对论大题目。这一阵正迷上一本美国大学的英文物理课本,如牧师捧了圣经,夜夜贪看。这书是我自家中角落偶然拾到,家里长辈曾羁旅欧美,因有此物。但它躲过文革抄家,也是件奇事。
一天晚上,其它知青都走了城。只剩砚华和我在家。
收工下来,两个在窑中各自拿了盏煤油灯,把灯罩沾了水,擦得光鉴照人。因看了米缸,已然粮尽。仅剩了些豆杂面在个盆里。但想那面做来费事,又见煤油灯装了那灯罩,亮堂堂地光耀了满室,造出一派的安谧。于是便不去举火,都捧了书去灯下看起来。一时间窑洞内安安静静,两人如坐在大学的图书馆。三个时辰下来,直读得饥肠辘辘,胃也疼了起来。
我去和砚华商量,说高低得弄些什么来吃,不然饿紧了肚疼,书也看不成了。正商议,门哐当一声,跳进个小女子来,定睛看了,却是张文成老汉的小女儿彩云儿。手上拿了张八分钱的邮票来说道:“我大(我父亲)说上次给榆林老家寄信,借了侯子一张邮票,昨天我大去城里买了回来,叫我给你送来,怕耽误你要往家里寄信了。”
我犹豫着不肯接:“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都不记得了?”彩云说:“肯定是你来咧!我大不会记错的。”还没说完,又听彩云儿叫起来:“嗨,这多晚了,这些还没做饭吃? ”我说:“只剩豆杂面了,不好做。又没个瓜菜,熬不成镬面。 ”彩云儿作嗔道:“那就不吃了?两个懒鬼,饿死不冤! ”话还没完,邮票甩到炕上,门哐当一声,人已不见了。砚华搓搓手,快活起来:“这下有热杂面吃了。”
不一刻,窑门撞开。彩云儿抱个面案板,后跟了秀莲,金花几个小女子,拿几棵胡瓜豆角西红柿之类时鲜蔬菜,笑嚷着拥进门来,手脚麻利,分头升火,切菜,揉面,烧水。一时窑内作了戏园,闹成一团。我和砚华忙合了书本,殷勤地袖了两手,上前围观助阵。
见彩云儿把一根面杖在案上擀得进退有据,极有招式。耳边响声大作,节奏如闻鼓点。那面片被反复撒了薄粉,叠合多层来擀。片儿越擀越大,也越擀越薄。最后竟薄帛般匀细,几可透光。彩云儿直起身来,我和砚华都喝彩。
彩云儿说:“我这不算薄的,楞儿家婆姨擀的才叫薄呢。二天叫她给你们擀一回来。你们北京学生不会擀,把好东西都糟塌了。”边说边将面片叠起,刀法轻盈,将面切做细宽条。金花几个就把瓜菜下到汤锅。彩云儿去酸菜缸,撇开浮面的白霉,向底下舀出碗酸浆汁水,拿去锅里点了。汤里又去撒盐粒,加辣糊,费出许多周折。待汤滚一滚,便七手八脚地把面条往锅里丢。秀莲又去细切一大把葱花,说是待面好了再撒上去。
静等开锅,听几个女子雀子般七长八短,说些沟里见闻消息。金花说:“昨儿黑个红庄来电影队。你俩咋没去?”秀莲说:“放电影要用脚踩机器,咱庄几个后生也上去踩,好耍了。”彩云儿却说:“电影里演的是些外国人,尽是开枪打仗,死好多人。看一气,解不开咋回事。”我便问砚华:“你知道是演什么电影?”砚华摇头。彩云儿说:“好像是叫个列宁咋了。”
正说话间,面好了。揭开锅,雾气蒸腾,见那汤面镬了西红柿豆角瓜菜,点缀的红绿黄白。秀莲将葱花大把撒上去,搅一下,酸汤的香气浓烈,腾了上来。我忙取了三四个碗来,招呼几个女子们一起吃。彩云儿金花都笑,说是谁像你们,饿死也不做饭。我们晚饭早吃停当了。“你们款款吃,没人跟你们抢。那一大锅两个狼怕还不够呢!”说着就都站起身,拉开门,小鹿样地跑了。身后流了串铃样的笑声。
我关了门。砚华笑着摇头,仍在感慨,说是民风淳厚,远胜都市。
两人都饿得紧,忙各舀出一大碗汤面,捧起来急急吃个山响。那面吃到嘴里,真个筋道爽滑,更配着汤水,酸鲜辣烫,直吃得鼻涕眼泪淌了满脸。怪道都说豆杂面做好了吃得令人不忘,果然不虚!
一大碗面顷刻下了肚,人有了气色。便感着吃得有了缺憾。我对砚华说:“这么个好面,不喝口酒可惜了。”砚华也被勾了起来,因说到,村里供销社的小张大约还没睡下,去赊瓶来喝吧。于是两人又跑到下院,供销社账上赊了瓶杂牌烧酒,心满意足地回来。
两个灯下重新坐定,将酒倒大杯,互相祝愿了灌下去。又去盛来热面,将热杂面佐了酒,款款地吃喝,间叙着些闲话。
灌了烈酒,但觉杂面汤愈发滚烫。肚内烘暖,话也渐多。
“我一直有个假说,心里藏了好久,”五七杯后,砚华放了筷子,看了我忽然说道:“最近渐渐在脑子里变得清楚。我来现在说给你听。”我见砚华,面皮红热,人近微醺。“但你要起誓,先不要把我的想法乱说出去。”他表情庄严:因为我们数学知识不够,无法给出严格的推导证明。而想法只是一种省悟,无理论依据可言,将枉为外人取笑。“我希望有一天,能有足够深的知识,来把它亲自证明出来。”
我好奇,也觉到庄严。于是说道,我发誓。
他便缓缓地说他的假设。
我现代物理知识不够,听一气,云山雾罩。但直觉他的想法极有玄机,或可说很具觉悟。想法简单而复杂。它是对能量质量互变的一个大胆新颍的感悟,似乎是另辟了蹊径。复杂的是需要对假说背景的解释。
“我觉你的想法有一个可贵的地方是打破常规,取了一个别人没有想到的全新角度。”我因了酒,也就兴奋。听了砚华的假说,忙忙地说出感觉:科学上的突破有时需要灵感或悟性,跟作诗时所需要的有些类似。
砚华点头赞同,说:我们凡事都习惯用一种打破常规的思维方式,会受益匪浅,将来就有可能有突破。“比如麦克斯韦方程,那个人为加上的一项位移电流,我猜就是麦氏悟性所致。”砚华停一下,又补充说:但那悟,是在有深的数学及物理知识基础之上的结果。光有灵性是不够的。这需要有系统的学院式的训练。
我以为他的确了不起,热烈地喝彩。当下大杯满了酒,立起身,祝他日后假说证明成功。两人都把酒一口直灌了,喉咙觉到火辣。我至今仍记得土窑中当年的那一幕。那时我们年轻,有一种地球就踩在脚下的感觉。
见酒倒空,大汤面锅也见了底,便都放了碗筷。推门出来,外面夜已深沉,全村尽睡,余了一片寂静。听那窑门涩涩地一声吱呀,分外响亮,恍惚想到僧推月下门。又醉了些酒,两人就摇晃着往后井沟转去。
记得那晚,月朗风轻,甚好夜色。空中那月,白的耀眼,四下里满是清辉。只是极静,脚步细语,清晰可闻,荡荡乾坤中仅余了我二人。后井沟坝里聚了一坝清水,月光下数百点鳞波,无声地细细闪烁。人在这片静谧中,隐隐感到四周都着了些神圣。
砚华便如此呆立岸边,久久去望着那水,脸上波光涟漪。我也被这静谧感动,静立水边。听到砚华坚定地说出内心的愿望:“要获得严格数学证明的能力。就得上大学。为这个假说,争取上大学。”他回过头来,看了我,鼓励道:让我们都来努力争取吧,一定要上大学,“即使我们只有百分之零点一的机会,让我们来做百分之二百的努力!”
(一)(二)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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