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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只是一个卑微的他者”

发布: 2010-4-15 19:57 | 作者: 沈苇



——答新疆大学副教授张春梅问

       张春梅(以下简称“张”):你从浙江到新疆已22年,从你的作品中我读出了你对新疆的热爱,相反,写故乡的作品就比较少,那么,在你心灵的天枰上,移民经验和故乡记忆哪个更重要些?
      
       沈苇(以下简称“沈”):时隔20多年后,我变成了一个一分为二的人——既向东看,又向西看。有点像俄罗斯的双头鹰,同时面向东方和西方。当然,双头鹰象征了沙俄时代的领土野心和扩张欲望,而我的“野心”是对文明的眺望和眷恋,在文化差异性中徘徊、寻觅,同时,一个一分为二的人总怀着重新合二为一的憧憬。
      
       在新疆,人们认为我是南方人;回到浙江,人们又认为我已变成了西北人。看来,我是一个乱了身份的人。但身份的分裂感并不可怕,反而使我深深着迷。我在《有时我觉得》一诗中写到过这种分裂感,大意是:有时我觉得自己是古代阿拉伯人的一员,在丝绸之路上比许多人的梦想走得更远;有时觉得自己是一位皮肤黝黑的吉普赛人,在巴黎或布加勒斯特街头流浪;有时觉得自己分裂成了许多个人:黑人、白人、黄种人……现在,在我身上出现了两个沈苇,他们相互争吵、辩论,有时吵得很凶,但最终要寻求和解、共存,就像小夫妻在争吵中相亲相爱。如果存在第一故乡、第二故乡这样的区分的话,它们之间也需相互寻找、发现和辨认。简单地说,地域与地域可以互为镜子。“在异乡建设故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以远方为镜,以他者为镜,我们才能更好地看清自我,才能清晰地辨认自己的童年和起源。
      
       的确,在我已经出版的十几部个人作品中,“新疆主题”是无处不在的,而且可以肯定地说,这个主题仍是未完成的,还会进行下去。但我也写过不少故乡记忆和南方题材的诗,刘丽安诗歌奖的获奖者诗集《博格达信札》(待出),有半部是“南方主题”的。此外,几年前我开始动笔写一部“南方主题”的散文集(暂名《水上书》),一口气写了六七万字,《南方周末》还开了专栏,后来却突然停了。并非它们写得不够令人满意,而是觉得,我的文字必须更加虔诚、慎重、贴心地对待自己的故乡。我在期待一种优良的、无愧的表达,而这,需要时间。
      
       移民经验和故乡记忆,在我心灵的天枰上有着同等的分量,都是我之所以构成“我”的因子。有时,我的天枰会倾斜,刻度表会乱跳,重和轻会相互颠倒,但它们之间,依靠心灵的力量,总会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
      
       张:早期诗作中,《故土》给人的震撼很大。“当一切都走远了,消失了/种族的血洒在我身上,爱与责备/印在子孙的眉间”,接下来有一句天问:“故土,永恒在哪里?”。它是一首关于行动和坚守的诗。而在《回忆》中,您看到了“如此卑微的生活”,遭到了“嘲笑和惩罚”,被迫地“扳着指头赞美生活”“好像自己犯了大罪”,这一切最终只能是自我安慰地“我宽恕人类”,这种对待传统的态度充满矛盾和无奈,但却是完整的。然而,与《故土》中的深情、怅惘联系起来,却构成了情感和经验的悖论,以至于模糊了个人与传统的双向理解。对此你怎么看?你的生活与体验中是否纠缠着各种各样的矛盾?
      
       沈:你的这个发现很敏锐。《故土》和《回忆》是可以相互对照来读的,一首是100多行的小长诗,一首是短诗,从中可以读出一位远走他乡的青年内心的困惑、迷茫和挣扎。它们很真实,有切肤的痛感。两首均写于1990年,是我“自我放逐”到新疆两年后,首次返乡探亲时写下的。记得《故土》是在我的诗友舒航的单身宿舍用一晚上的时间写完的,完成后天已大亮,猫在早春的屋顶上叫春,将瓦片弄得稀里哗啦。我和舒航都很兴奋,就上街去喝早酒。这首诗中,有故乡背景、时代背景,还有游子还乡的惆怅。它是写给故乡的“情诗”,也是一份“悼词”。昌耀先生曾为它写过点评,说它有一种“潮湿的魅力”。它还为我获得了第一个诗歌奖——第二届“大河杯”诗歌比赛第一名。
      
       《回忆》是一首尖锐的诗,充满了鲁莽、怀疑和叛逆,好像要冲破身份和家园的无形囚笼,却又不知道自己真实的去向。如果《故土》是“回归”,《回忆》就是“突围”;《故土》是向内走的,《回忆》是向外冲的。这样,两首诗之间有了张力,同时也是25岁的我内心矛盾与挣扎的真实写照,关涉青春、故乡、时代、传统、抗争……等等。
      
       我想,即使一个故土不离、终老家乡的人,身份感的认同和确立也要经历困惑和矛盾,要经历常态与梦境的双重困扰。生活总是第一现实(现实)和第二现实(梦想)的交织,甚至还存在第三现实(疯癫)。没有矛盾和悖论的生活是一个假象,并不值得一过。兰波的“生活在别处”只是说出了部分真理。在我看来,生活的魅力,正在于置身此时此刻的矛盾和悖论中。
      
       张:你在诗歌里将现实描绘成“一个退却的年代”、“一个花枝招展的赝品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我”唯一的“罪行就是热爱美”。“退却”当如何理解?如果是有空间和时间的维度,在空间转移之中,是否在另一地域有对尚未“退却”的发现?你的边疆体验使你对美的热爱的内容发生改变吗?
      
       沈:所谓退却,是对美的退却,对真理的退却,对精神生活的退却。是全线退却。甚至不是退却,而是全线溃败。我总觉得古人更善于生活,他们的心灵更为细腻、敏感、优雅,更倾向于一种简朴的精神化的生活。想想看,唐诗宋词大多是诞生在昏暗的油灯下的,而我们是在光污染中写作的。写出来的东西,那种感受和表达,肯定是大不一样的。我曾谈到过苏州园林,说苏州园林已经消失了——消失的不是它的亭台楼阁、假山廋石,而是古人的生活方式。今天,我们的财富和能力足以建造更多的苏州园林,甚至能把整座城市变成园林,但我们的心灵已无法与苏州园林(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精神状态)接轨。
      
       今天,我们已进入了一个“高度视觉化的时代”。正如法国神学家雅克·厄鲁尔在《词语的蒙羞》一书中所说的:“一切都从属于视觉化,在视觉化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意义。”我称之为是一个泛阅读时代:信息爆炸,现象多变,经验过剩,等等,对视觉对象阅读过度,对书籍敬而远之。生活变成了一个网络浏览器,因为集体的浏览已代替了个体的沉思;“娱乐无限”迅速化身为“娱乐到死”;电视机成为客厅的主宰,而客人们像戈多一样不会到来。有人曾拍过一部纪录片,选取了三户中国家庭晚饭后的生活:几乎是沙发上相似的坐姿,对遥控器的争夺,最后找到了电视里相同的节目,而且电视机越来越大。电视作为一个当代器物,是家庭和客厅的主宰,是高度视觉化的“同谋”,是悬挂在墙上的“霸权主义者”。我们在电视的客厅里进入了新的“穴居时代”。差异性正在消失,生活的趋同化越来越明显了,这是十分可怕的。
      
       我想,差异性就是一种美,每一种异质经验都弥足珍贵。人的差异性,社会的差异性,地域的差异性,才构成了这个世界的多元、丰富与活力。趋同就是死亡,是自己把自己提前送进了坟墓。新疆之所以令人迷恋,就是因为它保留了这种差异性——文化的、风土的、族群的差异性。它可能是差异性的残留物,很脆弱,很边缘,但弥足珍贵。它就是你所说的“尚未退却”,是不退却、不祛魅。我称新疆是一个“美的自治区”、“多元文明的圣地”。差异性构成了新疆的大美。抹去了这种差异性,新疆就不成为新疆了。
      
       当然,在引入异质经验的同时,对美的思考没有发生根本性的改变。无论地处边疆还是设身所谓的文化中心,诗人要面对的基本命题仍是:生命、死亡、时间、爱、拯救等等。对美的思考就是对生活和命运的思考。评论家韩子勇说“美是一种困难”,我表示赞同。在今天,诗人们以极大的耐心和毅力协助美在困难中求生、突围。“美将拯救世界”将是遥远的,但语言就是行动的诗篇——诗人们在拯救一部分的美、可能的美,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绝地自救?
      
       张:哈萨克文学之父阿拜说“诗歌是语言的皇帝”,但好多诗人好像更愿意把自己比作“王子”什么的?
      
       沈:王子与贫儿是一种互文和对位。狄更斯早就发现了这一点,童话早已道出了这一真相。有人曾象形释义——“诗”是“言之寺”,是语言的寺庙。那么我想补充一句,诗人就是“言之寺”里的僧侣,是“语言的和尚”。当然,有各种各样的和尚。有得道高僧、虔诚居士、假行僧、花和尚、疯癫和尚等等。作为一个社会人,诗人是多种多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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