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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只是一个卑微的他者”

发布: 2010-4-15 19:57 | 作者: 沈苇



       张:在评论性文字中,你写过《异域的教诲》,也写过《尴尬的地域性》,作为一名移民,是否或多或少面临一种“尴尬”?所谓移民,是否就是一种身份重建?
      
       沈:移民与原住民或前移民(移民后代),他们的处境和心境是有所不同的。原住民是一棵扎根下来的树,移民是一片飘临的叶。移民是经常回望故乡的人,是试图与远方结合的人。所以,移民一辈子都在路上,在没有尽头的路上。
      
       谈到身份重建,我不知道身份是种什么东西,是地位、名声,还是财富、权势,抑或是围绕一个人的种种假象的总和?移民的现实,与其说是一种身份重建,还不如说是一种心灵重建。这才是攸关性命的。在重建中敞开自己,面向异域和他者,并努力与之融为一体。移民是一个未完成的人,他的自我培养远胜于知识、惯性和以往教育。自我不是被给予的,而是被构想的。而且,自我与他者是一个共同体,是在远方诞生的一个新的躯体,也即巴赫金所说的“巨大躯体”。巴赫金认为:“一切有文化的人莫不具有一种向往:接近人群,打入人群,与之结合,融化于其间;不单是同人民,是同民众人群,同广场上的人群进入特别亲昵的交往中,不要有任何的距离、等级和规矩;这是进入巨大躯体。”
      
       巴赫金的躯体理论是移民们的良药,至少是开具给我的一剂药方。移民与远方和他者的结合,不是旁观、审视,而是接纳、融合,并进入一个巨大躯体。移民就是一种献身,同时,心灵的重建意味着不断的自我更新。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在一个移民身上变现得最为隆重,也最为要害。伦理学大师勒维纳斯说“上帝是最杰出的他者”“我是所有他人的人质”,他的表述使我如沐春风。移民将自己抵押在了远方,所以是远方的人质,他者的人质。这样,自我与他者的矛盾和冲突,就不攻自破了。所谓的尴尬,也云消雾散了。
      
       如果上帝是最杰出的他者,那么自我只是一个卑微的他者。自我置身于他者之中,是他者中的一员。自我必须低于他者,这是一门移民哲学,是移民之献身。这样,“为他者”的写作比“为自我”的写作就更有意义。这是我从勒维纳斯的伦理学中发现的写作秘笈之一。
      
       异乡是移民们的课堂。移民的一生就是学子的一生。作为一个移民,最值得骄傲的地方大概是:他正从一个单向度的人,变成一个多维度的人。
      
       张:这种多维度使我想到你提出的“混血的诗”的概念。你说:“我想象一种混血的诗,要在其中引入烈酒的节奏。”诗是否混入了多少不同的血液方显其眩惑之美?这“酒的节奏”在具体空间里才有了足够的“烈性”?
      
       沈:我提出过“混血的诗”的概念,认为它是一种杂糅、隐忍、包容的诗。与此同时,我还提倡“综合抒情”、“边地风格”、“立体写作”,与“混血的诗”是同一层面的概念。据法国遗传学家谢松的说法,我们现在的每个人身上,都流淌着公元1000年的2000万人的血液。每个人都有父母,父母有自己的父母,父母的父母有自己的父母……这是用倒金字塔的方式推算的。人的身上不但流淌着人类的血,还可能流淌着动物的血、植物的血、银河的血、星际的血。我们都是混血的人,为什么不能写出混血的诗?20世纪的小说家中,我十分敬佩的一个人是意大利的卡尔维诺,他所有的作品之间,都保持了惊人的差异性,绝不重复自己,在变幻莫测的当代叙事之下,有一个清晰的寓言结构和童话原型,所有作品就构成了一首“混血的诗”。你想想看,《寒冬夜行人》、《看不见的城市》和《意大利童话》,它们之间的差异性有多大,卡尔维诺身上一定是有多个卡尔维诺的。一个多维度的卡尔维诺。
      
       所谓“混血的诗”,它的诗学基础仍是自我与他者的关系问题。如果自我是一个混血的人,自我与他者则是一个更大的混血儿,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这样一个整体的建设,才是攸关性命和未来的。在我的许多诗作中,地域风格是比较明显的,我从不拒斥“另一个”或“另一类”,相反,它们都是“自我”得以成立的基石。这是自我的外化和他者的内化。我从新疆的多民族人民身上和多民族文化中,学到了很多,我称这是一种“异域的教诲”。举个例子,南疆的木塞勒斯,它既是“葡萄美酒夜光杯”中遥远的美,又代表了一种西域酒神酒神,是一个鲜明的节奏。我们为什么不能把木塞勒斯的节奏引入自己的诗篇?其实,所有的地域风格都包含了个人风格,是地域风格与个人风格的交融。当然,它需要一个具体空间或特定背景去生发、彰显。同时,也不是有了“酒的节奏”才有了足够的“烈性”。诗是烈性与柔性的同在。诗是刚柔并济、悲欣交集。
      
       张:“关于中国新诗受外国诗歌哺育的问题:母亲的奶不够吃就去吃一点狼奶。母乳是好的,狼奶也是好的。同时吃下母乳和狼奶的孩子将是强壮的”,这种关于中西文化关系和吸收的理解和“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异曲同工。如果我们要将你和你的诗歌中的母乳和狼奶细作划分的话,它们各自的主要内容是什么?你身上,哪种成分更多?
      
       沈:母乳和狼奶无需细分,它是一种混合奶,有益于我们身心健康的混合奶。诸子百家是伟大的,唐诗宋词是重要的,同时不要怀疑:当外国文学翻译成了汉语,同样成为我们传统的一部分了。传统比我们理解的更为深厚、丰富、广博。所以,母乳和狼奶其实是同一种奶。
      
       张:那么我们来谈一首具体的诗,譬如写于10年前的小长诗《混血的城》,是可以与20年前的小长诗《故土》对照来读的,它们代表了地域的两极。《混血的城》对地域的表达与你呈两极存在的“两个故乡”在哪里相遇?
      
       沈:“两个故乡”只能在语言中相遇,在更为精准的表达中相遇。语言的准确性比语言的美感更重要。有了准确,美才得以显现。不准确或词不达意,是对美的误读和遮蔽。
      
       《混血的城》在我全部作品只能代表中等水平。在这片土地上,文化混血是一个现实、一种边地文明,无法被某一个事件颠覆,但文化混血更出于我的梦想、我的祈祷。在包括《混血的城》在内的一批诗作之后,我的那种“西域辉煌的自我巡礼”的调门,明显降低了。这是一种自我调整,是诗必须接近“客观”的驱策。10年之后,“混血的城”却成了一个反面的寓言和象征,这是10年前的我无法预言也不愿预言的。2009年夏天之后,“混血的城”成了一个沉重、多义的词。
      
       张:怎样通过诗歌,完成对当代的一次真正的穿越?对当代该如何把握?诗,又如何去超越现实与物质?
      
       沈:首先——何为当代?当代难道只是当下或此在?当代是否包含了现代、古代乃至远古的蒙昧,包含了侏罗纪和白垩纪?当代接纳了当代之外的世界吗?当代难道只是一个时间段落、一种物理时间?当代中有没有未来,是否透支了未来?等等,都可以一问。
      
       关于诗歌对现实与物质的超越,恰好是去年第二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向40多个国家的诗人提出的问题。我的命题作业的标题是《何为现实与物质的超越?》。主要观点转述如下:
      
       谈到“现实与物质的超越”问题时,我们首先可以反问:何谓现实?何谓物质?何谓超越?不同的人应该有不同的理解和回答。强调诗的精神作用和意义,就像强调它的慰藉功能一样,是没有错的。但从来不存在一种凌空蹈虚的“超越”,也不存在一种失去了基石的“精神构建”。
      
       当代艺术(包括诗歌)的一个顽症和痼疾是“自我”的无限放大,并且用“超越”去割裂人与世界的关系,从而遁入绝对的“自我中心论”,而不是“自我的距离化”。在这一点上,人类学“从本己到他者”以及“用他者目光看他者”的告诫是能够带给我们一些有益启示的。
      
       我想说的是,我们能不能沿着虚幻的“超越之路”回来?回到常识、大地和根子。“超越”的反义词是“沉沦”与“沦丧”,但我更倾向于“回返”和“沉溺”。向着时间与历史的沉溺,向着土地与现实的回返,难道有错?
      
       或许“天人合一”的理想早已终结在中国古人的哲学与诗篇中。当代生活在精神层面上意味着混乱与多元、缺失与贫乏、焦虑与崩溃。“超越论”包含着可贵的雄心与洁癖,却在增添一种额外的焦虑。
      
       当代价值的分崩离析必然导致艺术上的古典主义,导致心灵的诚实、手法的综合以及与重要传统的接轨。诗在过滤现实,所以诗人是一个滤器;诗人在靠近那个不好也不坏的“物”,所以诗歌变成了第二现实中的“物”。要害的一点是,语言与现实,心灵与物质,沉沦与超越,仍是一个并置的混为一团的现实。当然,这是一个迷茫的现实。换言之,诗要实现的是抽象观念与具体事物的并置、想象与现实的同在,去寻求斯蒂文斯所说的“幸福的关联”,从中获得情感的丰沛、语言的张力和文本的结实。惟其如此,诗才能成为我们的“最高虚构”和“尘世宗教”。
      
       回归常识,回归有限的立足点,显然比夸张的或概念化的谈论更加重要。一个诗人的成长过程,他具体而微的生活,经验的切身性,他的痛苦与梦想,挣扎与求索,都是重要的。再加上思想的精进、技艺的磨砺,构成了诗人的方向感。我相信,方向比超越重要。
      
       张:读《植物传奇》,发现你展示了一个由植物牵连起来的中西文化的交流史。这里既有文化的专属性,也有文化旅游中的适应性,以及不同文化汇聚时产生的相关性。植物打开了新疆的脉门。我从心底钦佩你如此超凡的见识。请问,这种独特的角度是怎样进入你的视界中的?
      
       沈:《植物传奇》是一部文化随笔集,历时两年完成,是一种跨文体写作,具有多学科交叉的特点,我对丝绸之路上的20多种植物都进行了实地考察。此前出版的《喀什噶尔》也是跨文体写作,伽蓝称它是“深描和互文性书写”。
      
       写植物其实是写文化,写人。植物给了我一个特殊的视角。丝绸之路的植物史乃是一部文化交流史,包含了东西方文明交流的大量信息。我想告诉读者的是:每一种植物都是一个传奇,是身世与起源、形态与特性、隐喻与象征的一个综合体。每一种植物都是风景、图谱、大地之根,是我们无言的亲人和乡邻。人类从植物身上,是可以学到很多东西的。按照《博物志》作者朱尔·勒纳尔的说法,我们至少可以从一棵树的身上学到三种美德:一、抬头仰看天空和流云;二、学会伫立不动;三、懂得怎样一声不吭。书的封面上还用了英国诗人丁尼生的话:“当你从头到根弄懂了一朵小花,你就懂得了上帝和人。”这就是植物给我的启示。这种启示超过了现实人群给我的启迪。
      
       有趣的是,女性读者比男性读者要更喜欢《植物传奇》一些。大概女性倾向于植物的静,好像花朵一样易谢;男性倾向于动物的动,更富于行动感。也许可以这样来划分人类:女性——植物特征,男性——动物特征。列维·斯特劳斯曾经如此来区分宗教:佛教、基督教——阴柔的女性特征,伊斯兰教——阳刚的男性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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