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从徐淳刚关于《南寨》的访谈录中可以知道,《南寨》不仅受到了《山海经》的影响,还受到《神农本草经》、《史记》、《金瓶梅》、《追忆似水年华》的影响。在我印象中,我十分敬重的云南诗人雷平阳的一首引起极大争议的长诗《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三条支流》,无疑就是《山海经》的一个章节的现代翻版,只是徐淳刚在长诗《南寨》中更加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山海经》的叙述手法,自始至终。徐淳刚在访谈中说道,“为了写这部作品,我读了很多东西,完全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书单。但我最想提到的是《史记》,《金瓶梅》,《山海经》,《追忆似水年华》。同时,记忆的搜索引擎忙个不停:二十多年的乡下生活,那些人、物、事事情情对我的影响是致命的。”在我看来,《南寨》受到《山海经》和《金瓶梅》的影响应该是最大的。
《山海经》系先秦古籍,中国最古老的奇书之一,也是中国最古老的地理书。全书18篇,约31000字。五藏山经5篇、海外经4篇、海内经5篇、大荒经4篇。《汉书·艺文志》作13篇,未把大荒经和海内经计算在内。全书内容,以五藏山经5篇和海外经4篇做为一组;海内经4篇作为一组;而大荒经5篇以及书末海内经1篇又作为一组。每组的组织结构,自具首尾,前后贯串,有纲有目。五藏山经的一组,依南、西、北、东、中的方位次序分篇,每篇又分若干节,前一节和后一节又用有关联的语句相承接,使篇节间的关系表现的非常清楚。《山海经》尽管算不上是正书,但是两千年来,它在中国文人中的影响力是巨大的。鲁迅先生就专门写过《山海经》影响他儿时成长的文章。东晋时期,诗人陶渊明更是写过《读山海经》13首: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读山海经》第1首)
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志。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神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馀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读山海经》第9首)
岩岩显朝市,帝者慎用才。何以废共鲧,重华为之来。仲父献诚言,姜公乃见猜;临没告饥渴,当复何及哉!(《读山海经》第13首)
从陶渊明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出,早在东晋时期《山海经》的版本中,就已经完整地记述古代地理、物产、神话、巫术、宗教等,也包括古史、医药、民俗、民族、政治等方面的内容,可说是丰富多彩。中国历代史学家、文学家、诗人、画家、地理学家、考古学家等多种学科的学者、文人,都在这本传奇的典籍中寻找要求的证据与线索。北魏时期的地理学家郦道元更是继承了《山海经》的风格,不断推陈出新,完成了地理巨著《水经注》。如今,诗人徐淳刚也从《山海经》中汲取丰富的传统文化养料,开创性地写出了前所未有的当代叙事长诗《南寨》,从而颠覆了现代史诗的惯常写法,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诗歌事件,应该引起中国当代诗评家的注意。然而,由于中国当代诗评家们无视、无力的行为,以及“无以置喙的宿疾”(诗人、诗评家霍俊明语),《南寨》一诗并没有引起足够的关注与争鸣,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与无奈。事实上,在我们这个时代,很多杰出诗人正潜行在这个黑暗时代的幕后,像一个时间的隐者,等待着一封鸡毛信在春天的到来。
喜家茅房外有一大片菜地,菜地里种着葱、人汉、莴苣、韭菜、洋柿子、豆角、黄瓜,秋天则是蒜苗、辣子、萝卜、白菜、南瓜、茄子、丝瓜,草有很多。(《南寨》第36节)
沿大河北边的路向西,依次是小寨,牛角沟,田村,后沟窑,关庙,老虎沟,沿小寨修理厂往南,过桥,是水泥厂,草沟,西帘沟,柿沟。(《南寨》第55节)
南寨正南,翻过一座山,是南沟,再翻过一座山,是柿沟,再翻过一座山,是草沟,再翻过一座山,是黑沟,再翻过一座山,是羊沟,水沟,西帘沟。(《南寨》第85节)
以上摘录的诗节,是典型的山海经叙述手法。同样,在《南寨》中也集中体现了诗人在写作中受到小说《金瓶梅》的白描手法的影响,而且诗人在写作过程中,善于领会和解构世代相承的音韵和原始本源的语义:
“我的天!那么多泥人人子!”莎他爷说他见过兵马俑,那坑道里的泥人,跟真人一样大,多得数不过来:有拿剑的,拿戟的,拿戈的,拿弓的,站着的,蹲着的,披甲的,戴巾的,红的,绿的,白的,黑的,好好的,缺胳膊少脑袋的。(《南寨》第282节)
汉是村里墨水最多的秀才,他记性好,哲学,小说,拳谱,医药,他永远忘不了一本古籍上这样写着:“女子阴中有八名,又名八谷,一曰琴弦,其深一寸;二曰菱齿,其深二寸;三曰妥谿,其深三寸;四曰玄珠,其深四寸;五曰谷实,其深五寸;六曰愈阙,其深六寸;七曰昆户,其深七寸;八曰北极,其深八寸。”(《南寨》第275节)
类似于以上的白描手法,在当代诗人的作品中,是不多见的,这是徐淳刚的一个创举,一个意义非凡的创举。同样,在徐淳刚运用较多的诗歌修辞中,除了白描之外那就是叙事了。叙事手法,同样也是徐淳刚诗歌中大量运用的方法之一。在此,请读者允许我全文引用徐淳刚的长诗《中国乡村史》:
他们都说我是根木头
他们从不说我是门或窗。
当我望着路边的一棵树、一辆卡车
他们就叽叽喳喳地笑我
像树上的一群鸟;
当我盯着桌面上的灰尘
我就看见村里村外到处都是的柿树、
梨树、桃树、苹果树
看见他们四处走动。
我可以朝着任何一个方向走
一直走到某棵树里去;
我像影子一样跟着他们
走在村边的大路上。
他们在镰刀、镢头上安上木头
他们蹲在柿树下吃面
他们把桌上的棋子摔得哗哗响。
我和他们住在糊砌里
糊砌里有檩、椽、桌子、椅子、
火棍和风箱。
我永远是个少年
坐在小板凳上铡柴
看见它们在红色的火焰中变成黑色;
我从村中的小桥上走过
他们在后面喊我
我转过头,看见拉着玉米、小麦的
架子车、手推车。
我感觉他们是一个人
而我是很多人。他们说木头是锅盖
木头是直线、圆。
我是村里最后一个木匠
我为他们制作柜子、箱子、匣子、盒子
再画上花鸟虫鱼。
他们说我的手艺还能将就
他们说傻瓜制墨斗,疯子当木匠。
或许,我们的祖先真住在树上
我们的祖先握着棍棒
他们说雨天的河里总是漂下来南瓜、
木头、女人的尸首。
我看见他们在落日下犁地
背影各不相同;
我想起从前和他们在树下
打尜、玩泥巴。
我知道一粒种子里有一棵树、一把
椅子、一把尺子;
我躺在床上,躺在一棵树上
想到和他们一样多的虫子在木头里。
我是南山来的啄木鸟
吃掉它们的头颅和嘴巴;
我在树林里砍柴,迷了路,想到他们
至少需要两个人。
他们笑我整天丁丁当当
他们笑我在木头上打线;
我看见他们在斗、秤、杠子之间
晃来晃去,听见他们说到
案板、擀杖和菜刀。
我知道他们是枕头一样多的人
鸟一样多的人
他们抛下水担和扁担,抛下老人和碎娃
跨进很远的门槛找吃的。
我看见土地荒芜,树木凋零
我知道他们迷上了破铜烂铁的思想。
我想见树根向下,树梢向上
木桶沉入水中,斧头在黑暗中闪光
我躺在房顶上,听见树叶沙沙响
望着遥远的夜空
想到有一个宇宙纪念碑叫做木星。
我是墙上相框中的那个人
我是他们笑过的木雕泥塑、哑巴木偶
他们鬼魂似的扯起一张大网
他们把我装进一只匣子,钉上钉子;
他们把我从土里挖出来
从木头里拉出来,烧成灰,哭着喊着
踩烂我的牌位。
他们听信谣言,他们说
城里人吃的是水泥,盖的是沙子
他们进进出出
拉石头、拉砖头、盖房子,不再想到
锯子、凿子和刨子。
我看见他们依然扛着耙、锨,走在绕来绕去的
田间小路上;
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迷恋手上的
门道或门路。
我知道一根木头里有一个神仙、一个懒汉
而这木头也可能是铁、是水、
是火、是土。
他们说我是在核桃树下转悠的那个人
我是吊死在树上的那个人;
我是贴在他们门上的门神
一个人半夜跳下来,分成一万个人
走过小桥,走出村庄。
2005年9月10日
徐淳刚诗论
发布: 2010-6-14 10:38 | 作者: 江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