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讯]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橱窗里的东西落满了灰尘,上面挂着小牌子:“展品,均无货”、”一律凭票供应”。副食店门口挤着乱哄哄的人群,孩子们敲着搪瓷盆,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个戴着顶油腻腻的白帽子的小伙子从门里探出头来,大声吆喝着什么。街拐角处,“我们的朋友遍天下”的标语牌下面,停放着一排三轮车。车夫们靠在后座上抽烟、聊天、打瞌睡,破草帽半遮着一张张古铜色的脸
忽然,一位姑娘挡住了我的去路。她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侧头微笑着。“不认识了?”
我怔住了。“是你——”
“没错,相信自己的记性吧。那天晚上,你不是在梦游?”
我笑了。“为了口水,我被赶了出来。”
“那天我情绪不好,又是晚上。”
“这和晚上有什么关系?”
“人受环境的影响,这是唯物论的说法。
“难道还有别的说法吗?”
“你有个爱提问题的坏习惯,”她停下来,环视着四周的行人。“你看,咱们总不能老站在这儿。有时间吗?陪我走一段吧,我喜欢这会儿在街上走走。”
她说得那么坦率和自然,我不禁笑了。
“笑什么?”
“你也常常这样邀请别人?”
“那倒不一定。”她皱皱眉,把目光转开。“你有事就算了。”
我差点喊出来。“不,没事,我正好也在散步。”
我们向前走去。拴在电线上的风筝飘着,像撕下来的一小片白云。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杨讯。你呢?”
沉默
“是不是怕我玷污了你的名字?”
“玷污?这个词很久没听说了。”
“在一个红彤彤的世界里,玷污是不存在的。”一辆重型卡车隆隆驰过,淹没了我的声音。
“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
“人也不存在了。”她说。
“你的情绪经常不好吗?”
“现在很好。”
“那天晚上又是为什么?”
她站住了,惊奇地扬了扬眉毛,“怎么,这是你们干部子弟的优秀传统吗?”
“我爸爸是蹬三轮的。”
她冷笑了一声,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少说了一个轮子。”
“你凭什么这样说?”
“凭直觉。”她停顿了几秒钟,在这段时间,我觉得她又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你们身上的一些习惯让人讨厌。”
脚下的方砖在滑动:模糊、清晰、模糊……我站住了。“既然如此……”
“既然什么?你答应了,就得陪我把路走完!”她几乎恶狠狠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用不着解释。”
我们穿过残破的城门,沿着护城河默默地走着。漂着黑色杂草的河水绿得腻人,散发着一股浓郁的秋天的气息。树巢中的鸟儿咕咕叫了两声,扑簌簌地飞去了。
她拨开低垂的柳枝,星星点点的阳光筛落在她的肩膀和手臂上。“喂,怎么不说话了?”她忽然问。
“我在服苦役。”
她笑出声来。“真那么苦吗?哎,你这个人呀,看看,这是多好的流放地。”
“这是臭水沟。”
“嘿,你来看。”忽然,她抓住柳枝朝河上望去。原来是六七个孩子在打水漂。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阳光被摇碎,每个浪尖上都浮着一枚亮晶晶的银币。她完全被吸引住了, 一边兴冲冲地数着,一边撕扯着身边的柳叶。“四个、五个、六个……你看,那个黑黑的小家伙真厉害……九个,最高纪录……”她扯了片柳叶含在嘴里,声音变得含糊不清了。一条柳枝在她的周围飘来荡去,像一个绿色的钟摆。她陡地转过身,略带讥讽地眨眨眼睛。“喂,流放到臭水沟的囚徒,不感兴趣吗?”
“我在想,成年人是多么不幸,即使有了一切也改变不了这种不幸……”
“你以为孩子们就幸福?别忘了,这些都是穷孩子,”她说。“人生下来就是不幸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活着,只不过是一个事实。”
“事实也是可以改变的。”
“遗憾的是,人有足够的惰性苟延残喘,而通常把它叫做生命力。”
“为什么这么悲观?”
“又是一个为什么。”她凝视着我,近乎严峻的眼睛闪着绿色的星点,一缕头发垂在额前。“你想说明什么道理吗?”
我没有回答。
“请告诉我,”她掠开垂发,一字一字地说,“在你的生活中,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呢?”
我想了想。“比如:祖国。”
“哼,过了时的小调。”
“不,这不是个用滥了的政治名词,而是咱们共同的苦难,共同的生活方式,共同的文化遗产,共同的向往……这一切构成了不可分的命运,咱们对祖国是有责任的……”
“责任?”她冷冷地打断我。“你说的是什么责任?是作为供品被人宰割之后奉献上去的责任呢,还是什么?”
“需要的话,就是这种责任。”
“算了吧,我倒想看看你坐在宽敞的客厅里是怎样谈论这个题目的。你有什么权力说‘咱们’?有什么权力?!”她越说越激动,满脸涨得通红,泪水溢满了眼眶。“谢谢,这个祖国不是我的!我没有祖国,没有……”她背过身去。
淡绿色的天边,几片被晚霞染红的云朵像未熄的煤炭,给大地留下了最后的温暖,河水转成墨绿色,发出微弱的有节奏的声响。
她转回头,摘掉辫子上的柳叶,眼睛躲闪着斜向一边,苦笑了一下。“我不该这样,咱们回去吧。”
我们经过一家小酒店。
“进去坐一会吧。”我提议说。“会喝酒吗?”
她点点头。“不过,我只喝白酒。”
柜台前,一个醉醺醺的家伙正跟女服务员调惰。“我老婆是个混蛋,你、你以为我王八还没当够?”
我用肩膀把他撞到一边。“半斤汾酒,两个拼盘。”
那个醉汉隔着我的肩膀叫喊:”我算是够了,够了!”
我付了钱。端起酒菜,在半路停下来。在她身边坐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家伙,抱着半瓶酒,正唠叨着:“……算一卦吧,不收费,对您例外,天地良心,咱说话算话……”
我把手搭在他肩上。“喂,哪儿的?”
他扫了我一眼,目光呆滞,颧骨通红,显然有些醉了。“老爷,也想来一卦?排、排队,咱只对妇女同志优先。唔,今儿可够、够忙的。”
她向我抿嘴一笑,示意让我坐下。我坐下来。
“你聪明,没的说,绝顶聪明,可惜日子不好过,少个逗闷子的……”
我砰地捶了下桌子,站起来。他转过脸,斜视着我,眼里闪着凶光。“不耐烦了?活着,是件好、好事。知道咱是谁?白华,去打听打听……”
“管你他妈的白花黑花,我来让你变朵红花!”我顺手摸到旁边的一个空瓶子,一只有力的小手按在我手上,我低头望着她。
“坐下!你没看见他醉了。”她那扬起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坐下来。
“你真是算卦的?”她问。
“那没错。”
“我看不像。”
白华咧咧嘴,从耳朵上取下半截香烟,捏捏直,划断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烟雾从他的牙缝中一点点冒出来。”你们打哪儿来?”
“天上。”她用手扇开烟雾,说。
白华直盯盯地望了望天花板,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俩啥关系?”
“你来算算看吧。”我说。
“对象?”
她响亮地笑了。“不,是对头。”
“喝酒!喝酒!”白华不耐烦地把大半截烟卷甩到地上,把瓶颈伸进杯子里,怪声怪气地唱着:“嗞一口甜蜜蜜的酒,小日子永远不发愁……”
“别喝了,”她握住他的杯子,“看你醉成什么样了。”
“谁醉、醉了?我?笑话……”他掰开她握住杯子的手。“别、别弄脏了小手。”他举起杯子刚要喝,被她用手挡住,砰地一声,杯子重重放在桌上,酒溅出来。“你敢管我?”
“想试试。”她平静地说。
“你?试试?”白华惊奇地打量着她。然后长出了一口气,肩膀搭拉下来。“好,我,我不喝了。”
街上弥漫着湿滋滋的夜雾,戴着光晕的路灯遥遥相望。一只野猫飞快地穿过马路。
她突然停住脚步,“你喜欢诗吗?”
“喜欢。”
“我来背一首,愿意听吗?”
“当然。”
她直视着前方,声音柔和而热切: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繁星似的霜花
和那打开黎明之路的
黑暗的鱼一同来到。
无花果用砂皮似的枝叶,
摩擦着风,
山像野猫似地耸起了
它那激怒的龙舌兰。
……”
一片树叶落在她脚下,打了个旋,又飞过去。她摇摇头。“背得不好。”
“不错,洛尔迦的诗?”
“‘梦游人谣’。”
“多美的梦,可惜只能转瞬即逝。”
“正相反,咱们这代人的梦太苦了,也太久了,总是醒不了,即使醒了,你会发现准有另一场恶梦在等着你。”
“为什么不会有一个比较好的结局呢?”
“你呀,总在强迫自己相信什么,祖国啦,责任啦,希望啦,那些漂亮的棒棒糖总是拽着你往前走,直到撞上一堵高墙为止……”
“你也并没有看到结局。”
“是的,我在等待着结局,不管什么样,我总得看看,这就是我活下来的主要原因。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是为世界添一点儿光辉,另一种人是在上面抓几道伤痕。你大概属于前者,我嘛,属于后者……”
我默默地注视着她那双眯起的、深不可测的眼睛,“你个人的生活很不幸吗?”
“个人?”她慢慢地闭上眼睛,“一到这种时候,人们就会把你和世界分开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问……”
她的脸骤然沉下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有很多问题是不能问的,懂吗?!这在今天是最简单的常识,懂吗?!为什么,为什么,好像你是刚从另一个星球来的!”
这条街唯一亮灯的窗户熄灭了,一片漆黑。马路上到处都是坑洼。迎面走来几个上夜班的女工,叽叽咕咕地低声说着什么,渐渐消失在远处。
“我的脾气不好。”她叹了口气,喃喃地说。
“可以理解,现在是晚上。”
“哦,”她轻声笑了,“不过,晚上和晚上还不一样,今天有月亮。”
“还有诗。”
“是啊,还有诗。我去上夜班,该分手了。”
我们站在十字路口,面对着面。雾,像巨大的冰块在她背后浮动。黑暗裹挟着寂静的浪头扑来,把我们淹没在其中。寂静,突如其来的寂静。终于,不情愿地悄悄退去
她伸出一只手。“我叫萧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