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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金专访: 为自由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发布: 2009-1-09 09:35 | 作者: 高伐林



       
       新作是不是“精神自传”?
      
       在2008年3月跟哈金见面时,他告诉我:《自由生活》不是我的自传,武男并不是我。
      
       这让我想起法国小说家、《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楼拜的名言:“包法利夫人,就是我!”哈金却反其道而行之。
      
       明迪也问过哈金这个问题:“你能告诉我这个小说里有多少自传成分吗?”
      
       哈金回答她:小说的大局上完全不是自传。与武男不同,我从没在中餐馆干过活,没有放弃学业,从未回过国,没有一个前女友在美国。我比武男幸运多了……总的来说,这本小说不是自传。
      
       但明迪坚持认为:“感觉上(主人公)像是你自己乔装成厨师后的画像。小说以1989年武男的儿子来到美国开始,然后武男因‘六四’决定留在美国,这一点与你的经历比较接近”。哈金语带无奈地对我说:我说服不了明迪。
      
       哈金也没有说服我。不过,我对哈金说:这部作品并不是你人生经历的自传,而是你精神脉络的自传。这里表现出二重性:就真实人生来说,武男是你的“倒影”:你将你不想走的道路,打餐馆、管公寓,经营餐馆当老板,都通过他的经历写出来;而在精神轨迹上,武男是你的压缩版。
      
       这个“精神自传说”,哈金也不同意。他去香港演讲答问和接受采访,再次表示:这本书不是自传。
      
       但不管怎样,哈金在这部作品中灌注了自己的理念。《自由生活》可以算哈金酝酿得最久的一部作品。当他还在读博士时,马萨诸塞州华森镇有一位从香港来的朱姓餐馆老板,一直没有放弃写旧体格律诗,自己结集,题为《珠江乐府》分赠亲友。朱老板自述缘起说:来到异国,“风光信美”,登高临远,却“思故国而怆怀 ”,于是感慨愈多,所作愈频,“身在江湖之上,心存魏阙之下,此之谓乎?”哈金的一位美国朋友去这家餐馆吃饭,偶然得知老板的雅趣之后大为惊异,索来他的诗集给哈金看,深深地触动了他。哈金找出这本珍藏多年《珠江乐府》复印本给我看,“侵寻时序到重阳,疏雨洒新凉。小河两岸行吟处,微风起,暮苇飘黄。天际几行过雁,楼前一缕垂杨。”“维州河畔,景物似江南,几处黄花红叶。”……
      
       朱老板不会想到,自己的诗竟成了哈金这部《自由生活》的第一粒种籽——在他心中扎根,拔节,抽穗,用了16个春秋。
      
       从中国故事到美国故事
      
       我问:《战废品》以后,人们关注你的转型:从叙述早年在中国的故事转到讲述近年在美国的故事。这不仅仅是人物身份、背景转换吧?
      
       哈金说,是的,与以前的书确实有不同,这有两个层次。第一层,场景不一样,人物不一样,新著的故事都发生在美国,对于英文读者来讲,离得这么近,他们对书中所写的生活很清楚,这对作品真实性的要求就更严格了。大概这也是人们错以为这是我的自传的原因之一吧:为什么人物的行踪与我有些相似,很多细节与我自己的生活比较接近?因为我必须写我熟悉的地方,像波士顿、亚特兰大,我自己亲眼见到过才有把握不会失真。我还多次到书中写到的地方实地探访,我过去并没有在纽约打过工,甚至没有在纽约长住,但是纽约是流亡和移民中心,小说主人公必须来到纽约,才能结识各色人等,这样我就去了纽约好多次,详细观察纽约的环境、街道、车辆;书中写到著名的爱荷华大学写作间,我也真到爱荷华大学去了一趟,去实地观察和感受,连房子是平顶还是尖顶都不能搞错。
      
       主人公是餐馆老板,餐馆更是哈金关注的重点。他告诉我,他在美国餐馆干过活,但没有在中餐馆打过工,“主要是因为不会说广东话”。在乔治亚教书时,去过好多餐馆,主要是小餐馆,其中包括不少中国餐馆。“乔治亚和佛罗里达有些餐馆,厨房是开放式,与餐厅连在一起不分开,可以看到厨师怎么样做。我就从餐厅里仔细观察,慢慢积累,看清楚他们的程序:帮厨的怎样把原料和佐料放到一个个小碗里,大厨做好后怎样放到盘子里……”
      
       哈金说,第二层,我不可能每件事都亲眼目睹或者亲身经历,书中有很多细节是根据别人的描述,再加以想象而来。例如这本书最后一部写到武男回中国探亲。我来美国后从没回过大陆,但读过很多回国见闻的文章和图片,能体会到他们回国的感受思绪,关于武男回国时看到到处是垃圾,就来源于我太太丽莎回国的耳闻目睹;靠太太和儿子,我还更广泛地接触到各种层次的美国人,“特别是小孩,如果没有儿子与同学的交往,我从哪里了解得到?”
      
       “经常有人问:作品中获得美国大奖的诗人新秀迪克·哈里森的原型是谁?这个人完全是我创造的,没有原型。”
      
       当然,事实是想象的基础,要有根据地想象、推导——英国作家毛姆说,你不需要吃掉一整只羊,但应该吃一块羊肉,好知道是什么滋味。搜集了再多人的见闻经历,都不能照搬,“关键是如何把这些故事有机地串起来”。
      
       “是我最好的长篇小说”
      
       与《等待》和《战废品》出版后赞誉蜂起有所不同,《自由生活》出版之后,美国文学界出现一些非议。但哈金在答覆《亚洲周刊》采访时说:《自由生活》“是我最好的长篇小说”。言下之意,超过他获美国国家图书奖的《等待》,也超过他被列入《纽约时报》年度十本好书的《战废品》。我问:“最好”是从什么意义上说的?如此斩钉截铁地断言,是否有回应负面批评的意味?
      
       哈金说,不完全是回应。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本书确实比别的书要难写得多:情节上没有大的起伏,只凭日常生活一个一个细节,来描述主人公精神成长的过程。这本书,光校样我就改了六稿。除了上次你看到的两尺多高一大摞稿纸,后来我反覆修改的稿子又是同样高的一摞。
      
       再从本书的结构看,一步一步,在艰难环境中寻求生活的意义、在挫折和压抑中寻找缪斯,直到最后,主人公实现精神的升华,用诗来表达——没有几个美国小说家能做到这一点,他们都知道这是多么难。
      
       哈金在《自由生活》书中描写过主人公武男与妻子入迷地阅读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苏联诗人、作家帕斯捷尔纳克所写的《日瓦戈医生》。《日瓦戈医生》书后附上了主人公的诗篇。有评论指出,哈金的《自由生活》继《日瓦戈医生》之后再次这么做。帕斯捷尔纳克首先是位诗人,而哈金的文学生涯也是从诗歌起步,他在出版小说之前,出版了好几本诗集。
      
       哈金尤其自信的是这本书在语言上的探索,用语言反映了大部分移民挣扎的过程,“没有别的作家这么做过,”哈金说,正是从这些意义上,才说“是我最好的长篇小说”。
      
       这本书原稿更长,“编辑要我砍100页,我没砍那么多,但砍了80页。有些情节、有些人物砍掉了。有的很精彩,但不是与主线有机结合,只好砍掉。现在还有人说这本书的篇幅太大,但好多条故事线索,砍了也不行。”
      
       其实,美国评论界对这部书的好评也相当多,《Elle》《时尚》等许多杂志都夸奖它“成功”“才华横溢”。这里我们再抄一些:
      
       “活泼,清澈……哈金对武男日常生活的苦心关注,平静却有力度地给众生相以清楚明确的真实可信性。”(《Time Out New York》)
      
       “又长又可爱……简单,美丽……(武男)寻求的自由是艺术的自由,比仅仅是政治上的自由更彻底,更危险,是哈金本人以有力的结果一向面对的。”(《O:奥普拉杂志》)
      
       “无所不包……哈金第一部描述所移居国家的小说……充满令人钦佩的丰富故事。”(《西雅图信使邮报》)
      
       “可爱……了不起。本年度最有力度的小说之一,勾勒出一个在亚特兰大郊外孤独生存的中国移民艺术家丰满的、静悄悄引人入胜的形象。”(《娱乐周刊》,该刊将作品列为A级)
      
       “引人入胜……积累了现代美国生活的大量细节,表现了一个男人对自由和成功认识的逐渐成熟。”(《大西洋月刊》)
      
       “让读者放不下手的是哈金捕捉武男寻找,改变生活闪光细节的能力……哈金整个生涯都在冒险,但他又一次证明,他的词典中没有失败一词。”(《基督教观察》)
      
       “感人至深……引人入胜……《自由生活》的魅力来自它的令人振奋的颠覆性,它对所谓艺术创作最持久神话所进行的温柔颠覆。”(Slate)
      
       美国桂冠诗人、诗歌编辑、文学评论家罗伯特·平斯基(Robert Pinsky)在波士顿大学教授写作,他和作家安·赫尔伯特均提名《自由生活》为2007年最佳图书。平斯基的书评说:“哈金的第一部描写美国生活的书,讲述了一个中国家庭把自己变成美国人的故事。但它远比听上去有意思得多:如果这部迷人的作品是一部‘移民小说’,它便改变了这一题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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