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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散

发布: 2011-8-04 21:48 | 作者: 斯继东



        1、竹林

        在竹林里聚会我是反对的。

        说聚会,其实就是喝喝酒吹吹牛。

        酒哪不能喝,牛哪不能吹,非得搞竹林里?

        但是他们说,名士聚会无竹不雅。王逸少在会稽兰亭搞那个曲水流觞,所以吃得开,靠的就是“茂林修竹”,要是没那片竹林,再怎么少长咸集、群贤毕至,都是白搭。

        竹雅不雅我没研究,名不名士我也不感兴趣。但我知道竹养蚊子。竹林里的青草蚊子个很大、腿很细、腰很瘦,长脚鹭鸶一样,专等着吸名士的血。

        我最怕的就是蚊子。苍蝇营营,让人生厌,但到底也称不上怕,而蚊子就不同了。阴恻恻地上来就是一针,留下铜钱大一个饼,让你非痛非痒既痛又痒地难受上半天。我怕蚊子的原因是我喜欢裸。特别是喝酒时。非裸不可?非裸不可。冬天也裸?也裸。不冷?不冷。

        这跟吃药有关。

        我们那时普遍宽袍大袖、轻衣缓带,不穿鞋袜着木履,袒胸露背裸脚丫,后人把这理解成举止风雅、个性解放什么的,是误解。其实都是吃药惹的祸。药叫五味散。主要成份有五样: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都有毒。原先是没人敢吃的。但何晏吃了之后,身体转弱为强,脸色白里透红,连老丈人曹操都怀疑是不是施了粉。于是有钱的和有身份的人都跟着吃开了。五味散吃了之后全身发烧,发烧之后又发冷。普通发冷宜多穿衣,吃热食。但它刚好相反:得少穿衣,吃冷食,否则非死不可。所谓冷食有一样例外,就是酒。于是后来,不吃药的也跟着换下了鞋子和袜子,穿起了宽大的衣服!但五味散配制起来很麻烦,既费时又费银,我吃了一段之后发觉效果也并没有何晏广告那么好,于是就很郁闷地戒了。药是戒了,却留下了两个病,就是喝酒和裸身。因为喝酒热,衣服就越脱越少;因为裸身冷,酒就跟着越喝越多。两个病互为因果,越闹越无法收拾。有一次我在家里喝酒,喝着喝着忍不住就把最后那条犊鼻裤也给脱了。凑巧一位男客闯入。是他自己冒失,却对我大惊小怪。我挺恼火,就拉下了脸:你没见过鸡巴吗?天地是我的房屋,房屋是我的衣服,你钻我裤裆里来赶嘛?谁知这事却传开了,后来有好事者甚至把它记到了历史书上,还说我可能是有史可查的最早的行为艺术家。奶奶的,我的鸡巴与历史有什么关系?

        不说鸡巴了说蚊子。我以为他们不怕蚊子。其实他们比我更怕。特别是嵇康。以前我们一般称瞧不上眼的人为“小人”,自从被青草蚊子咬了之后,嵇康直接把“小人”改成了“蚊子”。“钟会这蚊子!”嵇康说。可见他对蚊子有多恨。因为蚊子的原因,聚会的场子很快就从竹林转移到了嵇康屋前的空地上。空地很空,只有一株老枣树,长泉水在屋前转了个弯,竹林就在不远处,天气好时还望得见对面的白鹿山。朝南晒阳。挺好。

        名不正则言不顺。在枣树底下,他们又开始争论名号的问题。“用个七吧,他们不是‘建安七子’吗,我们就叫个‘什么七贤’。”阮籍翻着青白眼说。“建安七子”中有一个叫阮瑀的,就是阮籍他爹。阮籍挺不服气他爹的,老咕叽:我爹不就是曹操的秘书吗?写写章表书檄有什么了不起?蔡邕为啥称我爹为奇才?还不是借学生给自己抬轿?!其实阮籍根本就没见过他爹,他爹在他三岁时就过世了。向秀放下《庄子》说:“七贤好。孔子不是‘贤者七’吗?”“好个屁。别提孔子。蚊子。”嵇康不知是骂向秀还是骂孔子。也许是骂司马氏。“就算蚊子,也不该全盘否定吧?”向秀反驳,文质彬彬的。我们都喝酒,他不喝酒,他只喝果珍。“先不争六还是七还是八吧,我看竹林还得用上,就叫‘竹林几贤’吧。”山涛打圆场。山涛圆场打得好,所以后来在官场如鱼得水。“还得用上‘七’,这跟孔子没关系。他们不是七子吗?七个跟七个PK才公平。”阮籍说,他的注意力还在他死去的爹上。

        喝酒就喝酒,争什么争吵什么吵呢?什么无能生有,什么物各自造,什么越名教而任自然,什么名教自然合一,我对孔孟不感兴趣,老庄也一样。要说兴趣,我只对杯中之物感兴趣。说是喝酒,可他们的兴趣显然在争上。嘴皮子上争不够,就写到竹简上争。你写个《养生论》,我就写个《难养生论》。竹简上争不出高下,干脆就动起了拳脚。有一次山涛喝醉了——谁知道真醉假醉,居然要砸嵇康的琴,谁都劝不下。对嵇康,那琴可比命还重啊。喝酒动拳脚,实在是罪过。我最鄙视喝酒撒野的人了。有一次。我在酒楼里喝酒,不小心碰翻了隔壁的桌碗,对方抡起了钵头大的拳头,那人长得比嵇康还魁伟,嵇康身长七尺八寸,而我只有六尺。我厚着脸皮说“鸡肋不足安尊拳。”对方的拳头于是闷声而回。化干戈为玉帛,你看结果多好?我们那个朝代,除了向秀,全中国的人好像都在喝酒,可并没有人真正懂酒。曹操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豪迈?拿酒来作解忧之物,太也没趣。要我,就写成“何以有忧,唯无杜康”。我真想给他们说说这个道理,但我实在懒得动嘴皮子,特别是喝酒时。很多年之后,我真的写了篇《酒德颂》,可惜他们死的死,散的散,做官的做官,注庄子的注庄子,都没福气看到。
       
        2、打铁

        没聚会时我就去打铁。

        史料说我二十年无喜愠之色是瞎说,简直白日讲夜话,我的脸难道是铁打的?但史料说我善锻倒是不假。我喜欢打铁。

        木生火,火克金。五行相生相克。再硬的东西总会有另一样东西让你变软。看着一块黑铁,在炭火中一点点变色,悄悄柔软,然后通体透明。那种纯,那种剔透,玉和玛瑙根本没法比拟。这个时候,牢骚、不平、块垒和仇恨消失了,我的内心变成了一只空空的杯子。

        我不打锄镰铲耙,也不铸刀剑钩戟。我做出来的东西奇形怪状,谁都没见过,没人叫得出名字,也没人知道它的用处。一件东西,如果有名字,就有用途。有用途,就有底价。我的东西没名字,无用途,所以无价。因为无价,所以我从不出售。当然,也从没人来跟我谈过价。

        我在洛阳城外搭了个破棚,支好家伙,却缺个帮手,拉风箱的。我就叫上了向秀。向秀只干上一天,就死活不肯了。因为拉风箱就看不成《庄子》。但就是那天,发生了一件事。来了个人。

        我认识那个人,他叫钟会。他爸叫钟繇,他还有个哥,叫钟毓。他爸是个不小的官,谣传字写得好。字谁不会写啊?他和他哥都“少有令誉”,“少有令誉”的原因是挺会说话。史料记载的有两次。一次是他爹带哥俩去见皇帝,当时是曹丕,都是初次见皇帝,同父也没异母,哥俩反应大异,一人满头大汗一人滴泪未出,丕也奇怪,就挨个问了。钟毓答:“战战惶惶,汗出如浆。”钟会答:“战战栗栗,汗不敢出。”另一次是哥俩一块偷酒喝,又搞出个不同。毓是拜而后饮,会是饮而不拜。酒藏在他爹的枕头边,装睡的钟繇就睁眼问了。哥说:“酒以成礼,不敢不拜。”弟说:“偷本非礼,所以不拜。”这不绕口令吗?可我们那会兴这个。一个人有没有才干,德行怎么样,主要就看你会不会说话。

        我以为他是来买东西的。我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放在铺子上,从来就没有人理睬,这让我挺没趣。现在来了人,我是挺高兴的。如果他叫得出名字,那东西就送他,我分文不取。但他显然对我的东西不感兴趣。这让我很失望。事后才知道,他是来拜会我的。拜会就拜会。打小偷酒喝的家伙,或许能成个不错的朋友。可他带那么多人来干嘛?乘肥衣轻,宾从如云,打架啊?带了也就带了,那你说话啊,总得先打个招呼不是?可他没吭声,干站着看我打铁,连个屁都没放。又不是我来拜会你,那你爱站多久站多久吧。我就埋头打我的铁。向秀看看我看看他也只好埋头拉他的风箱。铁在火中一点点变色,终于通体透明,我把它捞起来放到铁砧上,举起了十二磅的大锤。他挺没趣,转身欲走。我也挺没劲。忍不住就奚落了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他回过身答了一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然后真的走了。我问得挺刁,没想到他接得更妙,简直天衣无缝。

        因为这一接,我的心像黑铁一样软了。

        我喜欢上了钟会。

        但我们一直没有成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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