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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散

发布: 2011-8-04 21:48 | 作者: 斯继东




        3、阮

        我第一次看见阮,是在服母丧期间。

        姑妈带来一个婢女。阮就在婢女的手上。它看上去挺像琵琶,但它不是琵琶。它的音箱是圆的,柄是直的,四弦,十二柱,当然不是琵琶。我活这么大岁数,还从来没有见过我不会玩的乐器。我被阮迷上了。婢女是个胡人,鲜卑族,长得很美。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时我的眼里只有阮。其实那时它还不叫阮,婢女虽然玩得嫻熟,但也不知道该叫什么。阮的名字是我后来取的。因为我觉得自己可能是第一个玩这种乐器的汉人,所以我给它取了个跟我一样的名字:阮咸。谁知后人叫着叫着自作主张把它简化成了阮。

        阮到我手上后发出了更加悦耳的声音。婢女就把阮送给了我,顺便也把身子给了我。作为阮的陪嫁品,婢女当然得留下来。我有点犹豫。婢不婢女我不在乎,胡不胡人我也不在乎,但我不知道其他两个人在不在乎。这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主人,我的姑妈;另一个是她未来的女主人,我的老婆。我就找阮籍商量。

        阮籍是我叔父。我们阮家世代儒门,不知怎么的,却忽然出了俩个风水尾巴,老的不尊,小的不恭,正好臭味相投。什么以手作杯、与猪共饮啊,什么七月七晒犊鼻裤啊。反正他干的那些混帐事总有我的份,我拉的那些屎也总少不了他的臊味。时人称我俩为大小阮。阮籍有个儿子叫阮浑,看见我俩整天吃吃喝喝声色犬马,很羡慕,也想作达,来向我求教。我就给他出了个馊主意。第二天,他学着他老爸的样,也醉酗酗地躺到了当垆酤酒的邻家美少妇的身边。结果阮籍把他吊起来打了一顿。一边打一边骂:没出息的东西,你以为你是阮咸吗?你以为达是这么容易学的吗?

        阮籍很仗义,答应替我与那俩内眷交涉。

        我姑妈本来是答应了的,谁知事到临头却变了卦。

        那天我戴着重孝在里屋陪客人喝酒吃肉,阮籍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快,快,你姑妈把她带走了。

        带走就带走吧。因为我看见那把阮好好的还挂在墙上。

        阮籍一把拉起了我:快去追。人种不可失。

        他已经在门口拦下了两匹客人的驴,不是驴就是骡。

        就这样,那个人种硬是被他从我姑妈(他妹子)手里抢了回来。我的“重服追婢、累骑而返”,成了后来的传奇。

        胡婢那时的确已经怀了孩子。就是后来我的二儿子阮孚阮遥集。名字是阮籍取的,“孚”通“胡”,“遥集”典出鲁灵光的《殿赋》句:胡人遥集于上楹。

        我不知道阮籍干嘛对胡婢肚皮里的孩子那么感兴趣。总不会是他偷偷下的种吧?

        管他呢。这个老杂种。

        我感兴趣的是阮咸。一种全新的以我的名字命名的乐器。

        什么“嵇琴阮啸”,什么“广陵散”,跟我的阮咸比,都是狗屁。
       
        4、排调

        聚会时,我常常是最后一个到的。

        什么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后到的自然就是取笑的对像(我们那会管取笑叫排调,吴越方言后来有个词叫调排,大概就是那时的排调)。加上我又是七贤中最小的(我小山涛29岁,小阮籍24岁,比嵇康、刘伦、向秀、阮咸他们也要小10岁上下),他们就更加得寸进尺了。

        阮籍翻着白眼说:“俗物已复来败人意?”其他人都醉酗酗地看着我,一脸坏笑。笑得最开心的是向秀。这个书呆子。我知道在我来之前,他也刚刚被排调过。他一天到晚都捧着《庄子》,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是个读书人似的。我们喝酒都袒胸露腹,但他是不被允许的。他要一袒,阮咸就会没完:你干嘛?晒书啊?

        我说:“卿辈意,亦复可败邪?”这话让他们听着舒服,于是坏笑都变成了得意。

        “好了好了,快上你的酒吧。”刘伶说。

        我知道他们都在等着我的酒。我来得迟,就是给他们买酒去了。他们能把酒品出个三六九等,但都买不起酒。我天天拿上等美酒供他们,他们却一口一个“俗物”呼我,实在是不厚道。

        好酒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好酒是银子换来的。可他们偏偏就恨银子。他们从不提钱,好像提一下也会脏了口似的。我哥王衍也这样。我嫂不信,有天早晨让仆人用铜钱银子把床团团绑了起来。我哥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让钱给堵死了。你知道他怎么办,他在床上喊:夫人,快把这些阿堵物给我挪开。就是没提钱。

        跟他们相反,我喜欢钱。我太喜欢钱了。别人有了钱,爱购田置地修宅纳妾什么的,我不,能变现的我都变现,我就喜欢白花花的银子、黄灿灿的金子,甚至黑乎乎脏兮兮的铜钱,看一眼都让人心痛。我的书房和卧室都挖了地窖凿了暗壁,里面装的都是现钱。这样我写起五言诗跟老婆做起爱特别踏实。我每晚上床前的功课就是数钱。我自制了一整套牙筹。分大中小三等,三等又各分三级。牙筹是我老婆发明的,很管用。老婆也喜欢干这事,于是每天晚上我们俩都这样卿卿我我地凑在油灯下数钱。对了,“卿卿我我”这个成语就是这样来的。

        除了俗物,我还有个外号,叫小李子。也是他们取的。事情是这样。

        我家的园子里有一棵好李。是我爷爷的爷爷种下的,一年结两次果,果特别甜。自家吃不完,我就让老婆拿出去换银子。但是这么好的种子哪能给别人呢?这事让我很发愁。老婆又出了个好点子,把核弄坏。的确是个好点子。但要把核弄掉又不破损李子,做起来可不容易。我老婆发明的牙筹又一次派上了用场。为了封住口,这事我们是背着仆人们偷偷在书房里卿卿我我干的。但事还是泄了出去,最后传到了七贤耳里。就此落了笑柄。

        李子坏过事,也成过事。

        本来七贤是没我份的。事情是这样。

        我父亲王浑,当时还没去凉州任刺史。他跟阮籍相交,这个青白眼常来我家玩。本来他是从不搭理我的。有次我和伙伴们在路边玩耍。道旁有一株李树,结满了果子。其他人见了都嘴馋,争相上去攀摘,只有我没动。凑巧阮籍路过,就立住问我,为什么不一块去摘。李子我吃得多了,我知道全天下的李子都没王浑家那棵好吃。但我犯得着这样跟他说吗?我就信口开河了一句:“李在道边而多子,必苦李也。”就这么一件烂事,阮籍把我当成了神童。这之后,阮籍来我家就不找我爹找我了。我以为这事会让我爹挺没面子,谁知相反,我爹觉得挺有面子,逢人就提这事。

        后来嵇康他们在竹林里搞七贤。凑来凑去,只有六贤,阮籍就荐了我。一提那件烂事,其他人居然都知道,于是就表决通过了。后来的事实证明,阮籍看走了眼。但已经晚了,生米早已煮成熟饭。

        除了阮籍,其他人可不想让我走。排调当然是一个原因,酒也是。但最主要的原因不在此。

        看得出来,他们是打心眼里喜欢我。

        俗和雅从来都是一对弈生兄弟。就像我和我哥,嵇康和嵇喜。

        因为有我这个俗物在,竹林七贤显得更贤了。
       
        5、山公启事

        竹林不可能是我的归宿。它只是我人生长途中一次小小的驻足,一段意外的插曲,或者,一个温暖的梦。我清楚我的归宿在哪里。官场。龌龊的官场。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官场。

        我穷怕了。我不想再受穷了。一个没有穷过的人是理解不了穷的意思的。穷难道仅仅关乎一日三餐饥寒饱暖?穷会侵食一个人的自尊,让你扒在地上,变成一条狗,变成一只蚂蚁。

        就是因为穷,我的结发妻子离开了我。

        “忍饥寒,我后当做三公,但不知卿堪做公夫人不耳!”这句话她已经听了二十年。三十而立,我还扒着。四十不惑,我却越来越惑。难道到五十知天命时,我还要拿这句话来哄她吗?

        “我饥寒够了,那个公夫人你还是留给别的女人吧。”她没说。她是偷偷离开的。但是,我听见她说了。

        我不图功名利禄,我也不求清史留名,我只想捞回做人最起码的自尊。自从她离开我之后,我连做梦都想着这么一天: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跑去跟她说,山涛做了三公。她也许还在忍受饥寒,也许已经做了三公夫人(希望如此)。但这个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山涛说过也真的做到了。

        四十岁时,经朋友举荐我终于进入了官场。郡主薄,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离三公还很远很远。但机会是熬出来的。朝中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阴谋。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的机会就在司马氏。出来,重新进去。我赌了一次。

        从出来到重新进去,中间就是竹林。

        肆意酣畅,纵酒昏醉。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忘记了我的使命。我以为我跟他们是一样的。我以为七就是一,一就是七。但我错了。有一天,司马懿真的把曹爽杀了,我的酒彻底清醒。乐不思蜀与逍遥世外到底是两回事。我离开了竹林。

        后来就发生了嵇康给我写绝交书的事。再后来,嵇康被杀了。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喝了几天几夜的酒。自从离开竹林之后,我就戒掉了酒。通过酒,我又回到了竹林。嵇康,阮籍,刘伦,向秀,阮咸,王戎。一张张脸孔在我眼前晃。是我背叛了他们吗?从来就没有约定。官,或者不官。没人提过。但不提又能说明什么呢?真正的约定从来就不需要言辞。我开始怀疑自己。竹林,官场,对我来说,到底哪个才是更真实的内心呢?我会不会穷其一生在做一件错误的事情?

        嵇康死了。死得慷慨悲壮。还没开始,就戛然而止。一种最令我神往的死法,却又是我最不可能选择的一种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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