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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散

发布: 2011-8-04 21:48 | 作者: 斯继东



        嵇康真的不想做官吗?死之前,稽康说“广陵散于今绝矣。”嵇康想说什么?他在叹息他的雄心、抱负和一腔热血最后让他走到了事情的反面?嵇康的内心是寂寞的,无人可以抵达。在死之前,嵇康还说了另一句话:“巨源在,吾不孤矣。”他又想说什么?我举荐他,我没错。他跟我绝交,他也没错。其实他不是跟我绝交,他是通过这样一种仪式,跟假惺惺的司马氏、跟龌龊的官场、跟这个错误的时代绝交。他知道我懂。但仪式是有效的,仪式有仪式的尊严,谁都必须维护(其实司马昭也并不想杀嵇康,杀杀他的傲气倒是真的。绝交书构不成罪,什么协助毋丘俭反叛更是空穴来风,司马昭心如明镜,他知道钟会在捣鬼。但三千太学生出来求情,味儿就变了,假戏只好真做)。嵇康并不想死。至少死不是他的初衷。他不是为自己死的,他的死关乎我,关乎七。但问题是现在,他已经为我去死,所以,接下去,我只能为他去活,毫无选择,如同我无法选择时代。

        我又一次戒了酒。因为嵇康,我的内心变得坚如磐石。因为嵇康的死,我在肮脏的官场走得更加义无反顾。

        与嵇康不同,我活得很长命。从四十岁开始,我大器晚成地做了三十多年的贰臣。从司马师做到司马昭再到司马炎。我做过的官有郎中、尚书吏部郎、行军司马、大鸿胪、奉车都尉、冀州刺史、侍中、吏部尚书、太子少傅、左仆射。钟会和裴秀争权,我左右逢源。司马昭立嗣,我把宝压给了司马炎。作为一个三朝重臣,我得承认我是个大滑头、老好人、两面派、投机分子。但为官几十年,我从没收过一分钱,从没害过一个人,从没进过一句谗,从没动过一次私心。在任职最长的吏部,我举荐了数不清的人才,虽不敢自夸“遍及百官、朝野无遗”,但每举荐一个,我都会白纸黑字写下评论,就是时人所谓的“山公启事”。说没说对人,看没看走眼,每个人都是我的镜子。我活得很累,但我坚持下来了。因为我相信,如果嵇康是我,他也会这么做的。

        还有一件事不能不说。在嵇康死后十八年,我举荐了他的儿子绍。这是我处心积虑想做的事,虽然嵇康从没托付。要说动私心,这是唯一的一次。用这么多次公心换一次私心,总可以原谅吧?但嵇绍没有辜负我,他做了全天下最忠心的臣子,八王之乱时绍以身护帝被乱箭射死。那身血袍,惠帝穿了很多年都没肯换洗。我认为嵇绍用另外一种死法延续了嵇康的生命,但这只是我的理解。

        因为,我不知道这个结局是不是嵇康愿意看到的。
       
        6、酒

        我的母亲死了,就要下葬。我很悲伤。但我必须忍住眼泪。我不想做一个孝子。司马氏以孝治天下,我知道他们就等着我做一个像模像样的孝子,然后教化普天下的读书人。

        我吃完一只肥肫,喝完两斗酒,开始念悼词。“穷矣!”只一句,咽下去的眼泪冲口而出。白绢上开出了腥红腥红的梅花。

        我母亲在世时常跟我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曹魏于我母子恩重如山,司马狼子野心,你万不可认贼为父为虎作伥。我恨司马氏,但我不是嵇康,我是个胆小鬼。

        我怕司马昭,他看臣子的眼睛就像主人看笼子里的鸡。我不想进笼子,我躲到了山阳城外的竹林里,喝酒,裸泳,长啸。可还是被他给逮着了。“别跟我捉迷藏了,出来做官吧。”我真想把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拿给他看。但我没有,是没敢。我怕成为第二个何晏、第二个王弼(那时嵇康还没死)。就这样,我认贼为父为虎作伥,做起了司马昭鞍前马后的大司马从事。

        我只做他给我的官,不做事。他也并不图我做什么事。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名叫阮籍的名士的摆饰。

        摆饰是不会说话的。我就装聋作哑。不说话。只喝酒。但钟会他们偏偏想让我说,以便找点茬抓个把柄,我就东拉西扯,言及玄远。如果我真是个哑巴就好了。但我不是。有一次在宴会上,我闷头喝着喝着就醉了,嘴再也管不住舌头。我说了很多话,把平时弊着想说又不敢说的话都倒了出来。我甚至把手指头指到了钟会的鼻子上:我看出来了,你迟早必反!你这个生了反骨的蚊子!(我是指着和尚哭秃驴,可谁知钟会后来果然反了。)满堂都变了色。第二天钟会哭哭啼啼地告到了司马昭那里。不想司马昭却哈哈大笑起来:谁说阮嗣宗不会臧否人物啊?他醉了。

        原来,酒可以壮胆,可以让你成为另一个人,说你不敢说的话,做你不敢做的事。原来,酒还可以避祸。没人会跟一个喝醉酒的人计较,包括司马氏。你根本不用为自己醉后的言行买单,因为那是另外一个人。

        从此之后,我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酒鬼。我不再惧怕司马昭了。在他面前别人是“坐席严敬,拟于王者”,只有我“箕踞啸歌,酣放自若”。有一次,我袒胸露乳地跑到朝堂上跟司马昭说,那个步兵校尉给我去当吧!谁都知道这是个武官的职位。谁都知道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这有什么关系?我听刘伶说那边的厨房里存有三百斛上好的美酒。司马昭答应了。这之后我做了不少的荒唐事。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酤酒,我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醉便眠妇侧。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我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这些事都传到了司马昭的耳朵里,他却一点都没有责备的意思。非但没责备,好像还很欣赏。这一欣赏,就惹出了事。司马昭爱屋及乌,替他儿子看上了我女儿。这还了得?对付他,我没有别的武器,只有酒。第一次是司马昭亲自出马,见着了我的面,但没说上话。因为我醉了,抱着酒瓮卧于大堂。后来三次是叫钟会来的。再之后来的人变成了使者。都见着我了,却都没说上话。戏演了60天才结束。我不知道他是烦了、恼了,还是知难而退了,要不就是忘了吧。反正之后这事再也没提起。

        时间是一种很怪的东西。慢慢地,我不恨司马昭了。不行,他灭了我恩公家的门,篡了我恩公家的权,我怎么能不恨他呢?但我再留恋都没用,恨不见了。就像胃里的酒一样,就像青草蚊子咬过的饼一样,就像自己长了脚一样,恨消失了。

        时间的确是一种很怪的东西,它还喜欢作弄人。饼消失了,还蚊子还在。蚊子永远是蚊子。

        嵇康被害后的第二年,司马昭把我叫到了一个笼子一样的房间里。他给了我一支笔和一叠纸。“我想让小曹给我晋封晋公,你给我写一个《劝进箴》吧。你爹不是给曹操写过一个吗?”

        房间里没有酒。我又变成了那个胆小鬼。司马昭又变成了鸡和鸡笼的主人。

        司马昭当上晋公那天,百官都去朝贺。我没去,我在家里喝酒。

        这是我最后一次喝酒。

        白绢上又开出了腥红腥红的梅花。
       
        7、《思旧赋》

        有一个人必须活下来。这个人就是我。向秀。

        嵇康被杀之后,我“举郡计入洛”。司马昭奚落我:“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我无耻地回答说:“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

        沧海桑田。苍狗白云。我终于曲辱地活了下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作为竹林七贤中最不达、最没个性、最乏善可陈的一个人,我也有我的使命。我的使命就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后的这个黄昏,经过山阳旧居,然后写下这篇《思旧赋》。

        《庄子》总会有人去注。但《思旧赋》无人可以替代。

        我几乎每天都在写,一稿撕了又是一稿。广陵散绝了,可许多东西不该归于尘土。我想写下七个人的聚会是怎样风云际会的,又是怎样曲终人散的。我想写下一个人是怎么慷慨赴死的,另一个人是怎样背负罪名来担当道义的。我想写下七个人是怎样心领神会又各自寂寞的。我想写下友谊是怎样超越心性和志趣的。我想说,每个人只能选择一种活法,直面、逃避或者苟活,但对生命来说,一种活法或者一种死法是远远不够的。我想说,贤是唯一的,所以一就是七,七就是一。

        但最后,我又写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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