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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到底有几个驼峰

发布: 2011-8-24 11:25 | 作者: 张楚



        周德东和周丽朵是在周庄村东搭的车。周丽朵快热晕了,她撩起布满泥点的格裙子呼扇着,转身对周德东说:“五爷,我们几点能到县城啊?”
        周德东没言语,只晃着马路尽头。一个人都没有
        “我真的喜欢骆驼,”周丽朵说,“我想骑着骆驼照张相片,你的钱够吗?”
        周德东没言语,只晃着马路尽头。真的一个人都没有。
        “你不会跟我妈说吧?”她狐疑地盯着周德东,“你为啥想跟我妈说?她昨天送了你二斤猪肉,你就被她收买了?” 
        周德东摸摸周丽朵的头。这孩子发质稀疏,头发扎成两条麻花辫子,辫稍系着两朵塑料高丽花。这孩子一直以为自己是周庄最漂亮的女孩。
        “那我不照相了,”周丽朵安慰他说,“我知道你没钱。你比我还穷。我只要能看一眼骆驼就行。”
        周德东又摸摸周丽朵的头。周丽朵不再饶舌。那辆三马子正从庄北驶来,周德东抠出两块钱给周丽朵,周丽朵接了,将钱晒头顶上,对着太阳晃,“咋这么新?你没旧一点的钱?
        周德东摇头。
        “我喜欢新钱。我真喜欢新钱啊!”周丽朵说,“上面一点油都没有。”她伸出老鸹爪子,在纸币上蹭来蹭去,又塞鼻孔下使劲闻了闻,“就是有股烟沫味。你想抽烟吗?我给你点着?”
        周德东的老脸永远戴着面具:无论笑还是哭,脸皮总是那副僵硬的表情。周丽朵便扶着她叔伯五爷上了那辆三马子。开三马子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头也未回地问道:“去哪儿?”
        “县城。”周丽朵说,“我们去县城。县城来了新疆人,他们牵着骆驼在大街上表演。你不知道?”男人“嗯”了声,周丽朵就问,“你说,这些新疆人怎么来的啊?我想肯定不是坐火车来的。骆驼的脖子那么长,会把火车的顶棚撑破的。”
        对这个一上车就开始絮叨的女孩,司机师傅保持了大人惯有的沉默。
        “该向左拐了,”周丽朵指挥着男人,“从这往左拐,就上油漆马路。道两边都是卖泥鳅的。你喜欢吃豆腐炖泥鳅吗?”
        男人没吭声,却不时扭头瞄周德东。周丽朵说:“我五爷是哑巴。他得了脑血栓,拴住了嘴巴,很少唱歌说话了。”
        “你是周德东?”男人把车停了,“你就是周庄的周德东?”
        周德东把头压得低低。周丽朵就说:“我五爷皮影唱得可好呢。我五爷可有名了呢!”
        男人就说:“你们下车吧。这买卖我不接了。”
        周丽朵和周德东只好继续等公共汽车。
        “你别心窄,五爷,”周丽朵安慰周德东说,“有啥好心窄的呢?他们都说你的心眼比麦芒还小,可我就是不信。”
        他们终于等来了公共汽车。周丽朵掫着周德东的屁股上了车。车上没座位,周丽朵就死死盯着一个染黄头发的男孩。男孩瞥她一眼,将目光甩向窗外。窗外全是麦田。麦田被风吹着,像大块大块扎眼的黄金。也许他的眼睛被刺痛了,只得将目光从窗外敛回。这样,他又不得不重新面对周丽朵。他听到周丽朵颤着小嗓门说:“五爷,你可别把屎拉裤裆里。这么多人,你可要憋着。”
        男孩皱着眉头扫了眼周德东,起身就走了。周丽朵赶紧把周德东按在座位上。周德东的嗓子呼噜了几声,周丽朵说:“你不会真的想拉屎吧。”周德东没点头,也没摇头。车厢里人多,车厢里很热。周丽朵盯着汗珠一颗颗从周德东长满老年斑的额头滚进脖颈。他的脖子瘦。他的脖子简直就是一只褪了毛、皮肉松弛的火鸡的脖子。周丽朵养过一只火鸡。周丽朵一直认为,火鸡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鸡。她从裙子兜里窸窸窣窣地拽出条手绢,帮周德东擦脖子。周德东的眼就噙着泪。他的眼经常噙着泪。自从他说话不利落后,他的眼睛就变成了他的嘴巴。当他表示厌恶的时候,就把薄薄的眼皮闭紧;当他表示欢喜的时候,左眼角就噙着两滴泪。更多时日,他的眼睛总是恍惚地盯着墙角的裂纹,仿佛一个厌烦了说话的人,总要把嘴角耷拉下来。
        周丽朵说:“你的泪珠一点不值钱。”
        周德东的嗓子又呼噜了几声。
        周丽朵就说:“可是你一掉泪珠,我的心就缩缩着疼。”
        周德东闭上了老眼。
        周丽朵又说:“你饿吗?我带了张葱花鸡蛋饼。香着呢。刘作福家的柴鸡蛋。”
        刘作福在村南、村北、村西、村东开了四家生态养鸡场。也许可以这么说,周庄已被刘作福的公鸡、母鸡、鸡蛋和鸡屎包围起来了。刘作福的鸡都散养,不喂饲料,只吃青草、小虫和蚂蚱。刘作福的鸡还经常飞上树冠,张狂地跳舞、打斗和交配。刘作福闲暇时爱去刘丽朵家串门。刘丽朵那只身坯粗大的火鸡就是他送的。
        周丽朵还说:“你要是老不说话,就会慢慢变傻。老不说话耳朵就会聋,耳朵聋了眼就会瞎。一个又瞎又聋的哑巴,怎么能不傻呢?”
        周德东睁开老眼,终于看了看周丽朵。这孩子几乎贴在了他身上。她黑胖黑胖的,腊月冻伤的脸颊依然粗糙干迸。她的眼小,仿佛是张擀好的凉皮被刀轻割了两下。她那条素格子连衣裙也好几天没洗,上面粘着粥米汤咸菜沫。可她不臭,不但不臭,还散发出植物的香。蓖麻叶或荞麦叶的香。周德东喜欢这种香。对一个身体又臭又老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清香芬芳的气味更让他心醉?
        当然有。不但有,还有很多。
        周丽朵叹口气说:“五爷,县城快到了吧?我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可我还是想快点看到骆驼。唉。”
        周丽朵想看骆驼是今春的事。周丽朵家是周庄惟一没有电视的人家。她爸三年前去了深圳做工。她爸曾是周庄最好的泥瓦匠。有人说,她爸死了,有人说,她爸活着,可不管死了还是活着,这个男人再也没有回过周庄。那天,刘心心说,过两天他爸会给他买匹骆驼回来。他这么说同学们都信。他爸已经给他买了一只猕猴、一条黄蟒蛇、一只变色龙和一匹矮脚马。他爸再给他买一匹骆驼也没什么奇怪的。关键是,他说,他很郑重地说,他爸买的骆驼只有一个驼峰,为了避免多毛的驼峰扎疼他的臀部,他必须先让兽医给骆驼做个小手术,把骆驼唯一的驼峰用手术刀削平。他会给骆驼买副上好的银马鞍,然后,就能骑着骆驼去上学了。很多同学们艳羡地瞅着刘心心。周丽朵没有。周丽朵诺诺着说,骆驼咋会有一个驼峰呢?骆驼都是两个驼峰。她嘤嘤的声音很小,可还是被刘心心听到。刘心心“哼”了声说,你懂个屁?你们家连电视都没有。一个连“动物世界”都不看的人,还谈什么骆驼!就连你们家的鸡蛋,还都是我爸白送的呢。
        刘心心的爸就是刘作福。周庄人都知道,周作福常给周丽朵家送柴鸡蛋。
        周丽朵就不吭声了。她没见过骆驼,可她相信骆驼有两个驼峰。如果真的有一个驼峰的骆驼,周丽朵想,那么,这匹骆驼一定生在火星或冥王星,而不是地球上的周庄。
        我们打赌吧!刘心心说,骆驼要是有两个驼峰,我就输了,我就把那只绿毛龟送你,要是……要是我的骆驼只有一个驼峰……刘心心想了想,大声说,你就再也见不到你爸爸了!周丽朵盯着刘心心。刘心心满口四环素牙,张嘴说话时仿若有许多只小黄蜂粘在牙齿上。周丽朵梗着细脖子嚷:我才不要你那只绿毛龟,等我爸从深圳回来,我就什么都有了!走着瞧吧!
        中午散学后她去找周德东。周德东坐在麦秸垛上晒奶。晒着晒着瞌睡虫就飞来。周丽朵很喜欢她叔伯五爷。她五爷是县轧钢厂的退休工人,是周庄有名的“经济师”。所谓“经济师”,按周庄的说法,就是见多识广、城府深厚的聪明人。可惜周德东自从儿子搬走后就毁了,浇麦子时又跌了两跤,拴住了嘴巴,不再如何说话。可除了周德东,周丽朵还能找谁?她跟他说,他文化高,还老看县城新闻,他那些住在县城的女儿们又常来探望他,他是周庄消息最灵通的人呢。如果县城来了马戏团,一定带她去看看。她想知道,骆驼到底有几个驼峰。
        春天那么长,那么长,这些话她每天都对周德东唠叨一遍。春天的周德东比冬天的周德东看上去精神许些。他的眼神不再地窖般阴冷,而是慢慢暖起来。他还常常被扑棱着飞的小蝴蝶、逗娘、蜜蜂和瓢虫弄得有些眩晕。周庄的春天,连母狗都变得格外动人。他盯着这个叫周丽朵的小女孩站在他面前,嘴巴像脱粒机一样翕翕合合,同时把吐沫星子溅到他的鼻尖和额头上。说实话,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饶舌的女孩。他的那些女儿们和这个十岁的孩子比起来,简直就是一群哑巴碰到了一个乐亭大鼓名角。
        他们在荣昌街下了车。还是热,可街上的空气比公共汽车里强多了。周丽朵先从车上跳来下。双脚碰到地面后她情不自禁地踮着脚尖旋转了两圈,然后方才搀着周德东慢慢地下了车。周德东下车后掸开她的脏手,朝四周逡巡一番。
        “是在职工俱乐部吗?”周丽朵问,“我们是走过去呢,还是打三轮车呢。”
        一辆轿车从他们身边跑过,周德东忙把周丽朵拉上马路牙子。周丽朵觉察到周德东的手抖得厉害。她问你今天吃药了吗?你那些黄乎乎、粘乎乎的药面少吃点,会把你血管糊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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