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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到底有几个驼峰

发布: 2011-8-24 11:25 | 作者: 张楚



        武大郎对这个男孩无疑很满意,拽了把椅子坐下,说:“这是朵朵,以后你们要好好交她。”男孩“嗯”了声,爬过去给武大郎捶腿凿背。武大郎闭着眼对周丽朵说:“你要是不想学走麻绳和降落伞,还可以学上刀山。”
        周丽朵嗫嗫地说:“武大郎,我不是来拜师学艺的。我是来看骆驼的。你们的骆驼在哪儿?”
        武大郎“嘎嘎嘎嘎”地大笑起来。他好像很多年没这么笑了,眼泪都挤了出来。等他笑够了,这才“嘿嘿”着说:“我们确实曾经有过一头骆驼,不过,那已经是四五年之前的事了。后来它难产死了,我们就把它肚子剖开,把没出生的小骆驼剥出来,用胡椒粉、丹桂、冰糖和孜然粉炖着吃了。小骆驼肉,当真是世界上最香最嫩的肉哪。可惜,你是没有这个口服了。花花啊,去把爸爸的药水拿来,我要给朵朵打一针。”
        那一针打在周丽朵舌头上。医生都是在她的屁股或胳膊上打针,还从来没有人给她的舌头打针。她被那几个孩子死死按捺在床上,眼睛也被他们用馊臭的黑布蒙住,她只感觉到舌头一阵刺痛,然后就麻了,不但麻了,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她听到武大郎说:“我晓得你是个话痨。你最好给我先当几天哑巴。”他把宽阔的大嘴抵住她的尖耳,用慈祥的声音呢喃道:“乖,哦,乖。”他又给她左手的小拇指打了一针。在她渐渐迷糊之前,她听到武大郎漫不经心地道:“先把小拇指割掉吧。然后是无名指、中指、食指和大拇指,每个礼拜割一个……一个月后,你的左手就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手掌。哦,一只完美的、没有一根手指的手掌。爸爸要把你训练成中国最出色的无指神偷……”
        半夜醒来时,周丽朵还以为是在家里。她喊了声“妈,”没人应她,她就坐起来,坐起来时才觉得手掌钻心的疼。她胡乱往身边划拉几下,这才发现身边躺着几个孩子。他们睡得很香,他们白天一定累坏了。那个个子最长的,一定是独腿少年,他的鼾声最响,仿佛全世界的梦都被他做了。她想,她一定是遇上坏人了。这是多倒霉的一天啊,她不但没有看到骆驼,还遇到了坏人,不但遇到了坏人,小拇指还被人割掉了,不但小拇指被人割掉,还把周德东给弄丢了。那个可怜的、没有了儿子也没有了老婆的老头,那个好几年没怎么说过话的老头,现在一定还在深夜的大街上找她,边找边喊着她漂亮的名字。他的胡子肯定沾染了晶莹的露水,他的脚趾肯定沾染了可恶的灰尘,他的泪珠肯定把整个县城的街道都淋湿了……周丽朵想着想着,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她发现自己被捆在床头。叫花花的孩子正睁着大眼凝望着她。
        “你醒了,”花花说,“你饿不?你长得可真丑呀。”
        周丽朵说:“我可是我们周庄最漂亮的女孩!我一点都不饿。可我还是想吃一只炖鸡,像我们班的刘心心一样,只吃大腿和双翅。”
        花花说:“爸说,你会成为最厉害的贼。”
        周丽朵:“我不是来当贼的,我是来看骆驼的。我想知道骆驼到底有几个驼峰。”
        花花:“爸说,你成了贼,你才能吃香的喝辣的。”
        周丽朵:“我知道骆驼有两个驼峰,可是我还想亲眼看一下。等我亲眼看到了,我爸爸才能从深圳回家。”
        花花:“爸出去演出了。爸真好。”
        周丽朵:“我好几年没看到爸爸了。我好想他啊。他不知道我真的好想他吗?”
        花花:“长大了,我也要当个爸那样的乡主。多威风啊。想砍谁的手指就砍谁的手指,想砍谁的大腿就砍谁的大腿,想挑谁的脚筋就挑谁的脚筋,想跟谁睡觉就跟谁睡觉。警察都怕他呢。”
        周丽朵:“花花,你把姐姐放了好吗?我要去真正的马戏团看骆驼。”
        花花:“不好。爸会打我的。”她把衣服撩起。她的后背全是疤痕。有一道新的还在流脓。
        周丽朵:“你要是不放了我。我就不吃东西。你知道什么叫绝食吗,花花?绝食可不是减肥。”
        周丽朵真的好几天没吃饭。不但没吃饭,连一滴水都没喝。起初,武大郎似乎并没有往心里去,他嚷嚷着说,你他妈是我的人了,要听我的话!我就是你的政府!我就是你的党!别拿绝食吓唬我!我他妈还没怕过谁!过了三两天,周丽朵还是一口饭不吃,一滴水不喝,武大郎就有些焦躁,派独腿少年做周丽朵的思想工作。可是周丽朵根本不听独腿少年的话,一方面可能是听不懂他的鸟语,另一方面可能是不想听懂他的鸟语。总之,独腿少年因为没有让周丽朵进餐,被武大郎用绣花针刺了三十下大腿根。过了四五天,周丽朵还是饭不吃,水不喝,武大郎就给她注射葡萄糖。他好像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执拗的小女孩。他看着浑身恶臭的周丽朵躺在木板床上,暴皮的厚嘴唇不停地嘟囔着“骆驼……骆驼……爸爸……骆驼……骆驼……爸爸……”
        ……
        当周丽朵醒过来时,她发现黑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或许他们都上街去表演了?她惊异地发现,她的双臂和双腿也没有被麻绳捆绑。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她从床上迅捷地爬起来,二话没说跑到屋外。屋外正下着小雨。这个夏天好久没下过雨了。她就在屋檐下伸着脖颈,咕咚咕咚地灌了半天雨水。她还不晓得原来雨水如此甘美,就像是放了白砂糖,而且还有种植物的芬芳。她本来想找把雨伞,可是又怕耽搁了时间,碰到演出归来的武大郎,就急匆匆跑出这条巷子。到达巷口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那条巷子和别的千万个巷子没什么不同,黑魖魖的,犹如怪兽体内一根没有光亮的盲肠。
        她想,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周德东,他们已经分别多少天了啊?他会不会还在县城里等她?极有可能,还在职工俱乐部等她。那天,他说先去医院卖血的……他缺的不是药片,而是钱……周丽朵也不认识县城的路,就胡乱地走呀走呀走呀,半路上也没遇到什么人,偌大的县城,仿佛就她这么一个孤伶伶的女孩。可是再长的路,也架不住两条会弯曲的腿呢。后来,真的,后来,在职工俱乐部,周丽朵真的看到了周德东。周德东坐在职工俱乐部高高的台阶上,往下眺望着马路。当他看到周丽朵时,他突然“哇啦哇啦”地嚎哭起来。周丽朵就小跑过去,把他搂进自己怀里,柔曼地拍打着他日渐枯萎的肩膀。她听到周德东说,他找她找的好苦啊,找不到她,就来这里等,可是左等她不来,右等她不来,她怎么这么调皮呢,难到不晓得要回家吗?他已经好几天没吃过食物了,他已经半步都走不动了。周丽朵就说:“五爷呀,你别心窄。不是还有我么。我背着你走。”
        半路上,周丽朵什么都没说,没跟周德东说武大郎,没跟周德东说独腿少年,更没说会跳伞的花花。周德东趴在她的脊背上也并不太沉,或者说,他简直像一张草纸那么轻、那么薄……那是怎样的一条路呢,那么长,那么长,仿佛永远不会走到尽头。可周丽朵有的是力气,而且她把路记得无比清晰。奇怪的是,半路上他们也遇到马车、三轮车、公共汽车和小轿车,他们也朝他们拼命摆手,可那些司机就是不停车,这真是没办法的事情。周丽朵说,五爷呀,这些人怎么心肠都这么硬?他们连一分钟的时间都舍不得匀给我们。我们就这样慢慢走吧。周德东安慰她说,这一次没看成骆驼,还有下一次呢。下一次马戏团再来的话,我还会带着你来看。不就是想看看骆驼吗,不就是想知道骆驼有几个驼峰吗,这算什么屌毛事呢?别说是想看骆驼,就是想看裸体美女大战东北虎,也是囊中探物般简单的小事……
        当他们终于达到周庄时,隐隐约约听到唢呐声。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周德东说,丫头,你把我放下来,要是村人看见你这么个小丫头片子……背着我这把老骨头,会笑掉槽牙的。周丽朵说,好吧,那我先回家了。周德东说,且慢,你这么多天没回来,你妈一定是火烧眉毛,要是用灶火棍打你,你不也得捱着?周丽朵说,那你也去我们家,我妈向来听你的话。周德东就陪周丽朵回家。离家门越近,唢呐声越是嘹亮。周德东说,谁家过寿呢?周丽朵侧着猴耳朵说,咦,怎么像是从我们家传出来的?禁不住将脚步加快。到了家门口,却一个人都没有,唢呐声越来越响。推门进去,看到她妈正抱着一个人放声大哭,心想,她抱的谁呢?哭得这么伤心,哭就哭了,还哭得这么不体面。
        她想偷摸着溜进里屋藏起来,免得遭母亲一通臭骂,不成想一回头,看到爸爸也在哭。爸爸还像三年前那么精神,只是眼睛红得像兔子……爸爸啥时回来的呢?爸爸爸爸!她大声地喊了两声。爸爸爸爸!她又大声地喊了两声。可是爸爸却没理她。这是咋了?周丽朵就蹑手蹑脚地站在爸爸身后,双臂紧紧揽住了他精瘦的腰身,良久都舍不得松开。她听到她妈哼哼唧唧地哭,哼哼唧唧地哭,很是厌烦:“丽朵和她五爷……命咋这么苦呢?一个死在黑屋里,一个死在医院门口……我的苦命的丽朵呀!我的苦命的丽朵呀!”
         周丽朵就愣愣地看着她爸,又看着她妈。周德东不晓得什么时候也进了屋。他犹豫了半晌,方才朝周丽朵走过来。走到她身边,也没有吭声。后来,后来,这个老头摩挲着她的肩胛骨,沙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丫……头……你……还……没......明……白……么……”
        周丽朵只是盯着她爸,良久才嗫嗫道:“五爷,其实我早知道,骆驼有两个驼峰。我只是想亲手摸一摸呢。”
        20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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