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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到底有几个驼峰

发布: 2011-8-24 11:25 | 作者: 张楚



        周德东伸出手,摸了摸周丽朵的头发。她的头发很少,很黄,很氄。她摸起来就像是一只刚从蛋壳里孵化出来的小鸡崽。他的泪珠几乎就掉到了她的头发上。
        “要是不远的话,我就背你去职工俱乐部,”周丽朵说,“你不信我有那么大的劲吗?你可不能瞧不起我。我的肌肉很发达。我觉得我的肌肉跟我爸爸的很像。他是周庄力气最大的人,”她舔了舔嘴唇上死掉的皮屑,不慌不忙地说,“那年夏天,一头疯牛就要把王老太太撞上,我爸一把就攥住了牛犄角……”
        “你爸……被牛撞得……股骨头粉碎……”
        周丽朵瞪着小眼呆呆地望着周德东,仿佛不信这话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周庄的人很少听到他讲话,周庄的人甚至早把他当成了一个哑巴。可周德东不但会说话,口齿还那么清晰。只是他的语速有些迟缓,也许,真的是那些大把大把的药片把他的嗓子糊住了。
        “顺着这条路走……走到头……就能看到骆驼。”
        “真的啊?”周丽朵仰着头看他。他瘦得只剩把老骨头,可依然高,犹如一棵垂死的树。
        “真的,”周德东说,“你能看到骆驼……”他突然按住胸腹剧烈地咳嗽两声,“还能看到小丑……魔术师……”
        “除了骆驼,我啥都不想看”。周丽朵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是块长满了青苔的老磨刀石,没有一点温度。“我真的想跟骆驼照张相片。”她热忱地盯着周德东灰色的瞳孔,“我真的想骑着骆驼……照张相片。我不想看小丑扔棒槌……我也不想看公羊走钢丝……”
        “嗯,”周德东点了支老旱烟,吧嗒吧嗒地吸着。自从下了公共汽车,他的眼光几乎就没有离开过周丽朵。
        他们到了职工俱乐部。职工俱乐部就像一座硕大的水库。这个水库修建多年,墙体的左侧写着“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右侧写着“毛主席万寿无疆”。文革时,省城来的剧团来这里演出样板戏,八十年代,小哥星来这里走穴,九十年代,这里放映香港枪战片,现在,这里成了马戏团演出的场所。马戏团的人很喜欢这里,他们常常牵着他们的金丝猴、骆驼、老虎、狮子、大象、腊肠狗走上金丝绒帷幕遮掩的舞台,开始表演他们最拿手的把戏:譬如蟒蛇接吻、大象按摩、鹦鹉算术或裸体美女大战东北虎。
        “为什么没人呢?”周丽朵左看看右看看。除了卖冰激凌的老太太和几个清洁工,再也没有一个人。
        “你想吃冰激淋吗,”周德东用手掐了掐周丽朵的肩胛骨。她的肩胛骨就像是一块五毛钱一个的烤鸡架。
        “不吃”,刘丽朵舔了舔嘴唇,“我不稀罕甜的东西。你不知道我在减肥吗?”
        周德东想拉着周丽朵坐在俱乐部的台阶上。周丽朵撅着嘴挣开他。周德东就说:“我们先在这里等一个人,那人来了,自会带你去看骆驼。”周丽朵看了看他说:“你为啥骗我呢?”周德东呼噜着嗓子不说话。周丽朵说:“你都这么老了,还骗小孩子,会烂舌头的。”也许她觉得这么说周德东有些过分,马上用一种近乎甜蜜的小嗓门道:“你等的那个人,真的带我去看骆驼?”周德东郑重地点头,然后,他开始细细地抚摸起她的洋葱脸、她的猴耳朵、她的蒜头鼻、她的蜜蜂眼、她的细藕胳膊和她的罗圈腿。他把她全身上下都摸了一遍,摸到胳肢窝时她终于忍不住“咯咯咯咯”地笑出声,望着周德东说:“你的手比榆树皮还剌巴。”周德东点点头,说:“丫头……爷爷想大米呢。”
        周丽朵说:“你想他是应该的。他是你儿子。”
        周德东说:“我……十三年……没看见他了……”
        周丽朵说:“自从你把他赶出家门,他就没回来过。”
        周德东说:“唉。我当初为啥把他赶出家呢。”
        周丽朵说:“你真是老糊涂了,五爷。听我妈说,你给我老姑买了商品粮,大米媳妇就把五奶奶揍了一顿。”
        周德东说:“揍得好哇。揍得妙哇。那个老贱人。”
        周丽朵说:“大米回来了,不带他媳妇来赔礼道歉,还指摘你们。你骂他,他就把你揍了。你的肋骨折了两根。人说你趴在地上,像条被剥了脊骨的蛇。”
        周德东的泪珠吧嗒吧嗒地掉。
        吧嗒吧嗒地掉。
        周丽朵说:“你去派出所告大米。他被拘留了。出来后,他就赶着马车,拉着行李和孩子,去丈母娘家了。人说他是只没良心的蝎子。”
        周德东的泪珠吧嗒吧嗒地掉。
        周丽朵说:“后来,你去找大米。大米就是不回家。你总共找了他九回。人说他是牲口。”
        周德东用手去摸周丽朵的手。周丽朵就把他的大手放在自己的小手上,“五爷,你长得很像我爸爸呢,”她用另外一只手疼惜地摩挲着他手背。他手背是黑的。他想儿子想的血都变黑了。
        “后来大米托人捎信,要是你在村南给他盖三间北京平,他们就搬回来住。”周丽朵说,“你应他了吗?人都说,你就是把自己的骨头榨出油,也榨不出那么多钱。”
        周德东“嗯”了声:“攒钱真是难过又快活的事呢。”
        周丽朵说:“听说,我五奶奶不想让大米回,你就想把她毒死?”
        周德东“哼”了声说:“是她活够了,自己不慎,差点喝了敌敌畏。”
        周丽朵说:“是你把敌敌畏偷着倒进水缸里。要不是鸭子先喝了,我五奶奶真就被你毒死了。你的心倒真是狠,唉,难怪连蹬三轮车的都看不上你。”
        周德东白了她一眼,叹息声,说:“丫头,那人来了。你马上就能看到骆驼了。”
        那人长得敦粗短胖,像个尚未成熟就被摘下的倭瓜。他脸上还有块青色胎记。周德东见到他,远远招呼着,仿佛见到了多年未见的故人。那人走路姿势颇为威风,一肩高一肩低,一脚深一脚浅。到了周德东跟前时,他用一种周丽朵从未听见过的口音问道:“你——就是老周吗?”他的声音傲慢中又透露着谄媚,似乎他是在跟两个身份不同的人讲话。周德东的排骨呼扇呼扇起伏,牵着周丽朵的手羊角风患者那样胡乱地颤。他的老喉结也在脖子上来回滚动,脸憋得通红,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把喉结从嘴里吐出。“没错……我就是老周。我真的是周庄的老周。”
        “哦。那就好。我是武大郎。”
        叫武大郎的男人朝周德东使了个眼色,两人就溜达到一旁。周丽朵看到他们一个高一个矮,一个胖一个瘦,一个面色红润一个皱纹横生,他们说话的声音极小,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一头油光水滑的猪和一只老火鸡在谈生意。后来他们的声音渐渐大了,伴随着咕噜咕噜的争辩声。再后来,他们突然动手撕打起来。让周丽朵惊讶的是,周德东一个大背跨就将武大郎摔在地上,一只脚踏在武大郎滚圆的肚皮上,恶狠狠地对武大郎嘟囔着什么,边嘟囔边扭头看周丽朵。周丽朵尖着嗓子喊:“别打了!我要回家了!我不要看骆驼了!”
        武大郎这才从地上爬起,呲着牙朝周丽朵笑。他长了双狐狸眼,煞是妖媚。周丽朵只好也朝他笑了笑。周德东垂头和武大郎又是一阵嘀嘀咕咕,武大郎这才绷着脸塞给周德东一个布袋。
        那天的天气好得让人浑身酥痒。周丽朵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周德东走过来拧拧她的耳朵说:“去看骆驼吧……丫头……我……去医院卖血。晌午……我们……在这儿……碰头。”
        周丽朵喃喃着说:“你……给我五块钱成吗……我还是想跟骆驼合影。”
        周德东想了想说:“丫头,你要学会跟人讲价钱,他要五块,你就给他四块。他要四块,你偏给他三块。人都是贱骨头,少吃一口肉,总比没有肉吃强。”他从兜里掏出四块钱,不情愿地塞进她的老鸹爪子里,说:“别让骆驼把你从背上甩下来。”
        周丽朵抱了抱周德东的身子。他的身子比高粱秸子还轻。她抱他的样子,像是哀伤的母亲紧紧抱住了一个即将夭折的婴儿。她仰头看他,他的大泪珠掉进她鼻孔。
        “丫头,你等等,”周德东说,“你等等,丫头”。边说边掏出五块钱塞给周丽朵。周丽朵
        畏首畏脚地将钱接过来,将钱币展开,鼻子下嗅了嗅,然后在暴烈的阳光下晃来晃去。
        那是条僻静的小巷,连条狗都没有,只有几间黑屋。一个男孩正往两棵槐树上拴麻绳。麻绳又粗又长,男孩吭哧吭哧地拴好,这才跳上麻绳。周丽朵的下巴都掉下来了,她方才发现,这个男孩只有一条腿。一条腿的男孩倒背着手,在麻绳上小跳着行走,边走边吹着响亮的口哨。周丽朵忍不住问:“你会轻功吗?”
        男孩站在麻绳上撇了撇嘴:“如果掉下来,就会三天没饭吃。”
        周丽朵这才扭头去看武大郎。武大郎点点头,说:“朵朵呀,你喜欢走麻绳呢,还是喜欢降落伞?花花出来吧!”
        叫花花的孩子就从黑屋里鬼魅般闪出。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女孩,胡乱扎着两个羊角辫。武大郎说:“给新来的朵朵表演跳伞!”花花仿佛只野猫轻盈地蹿上屋顶,还未站稳就从裤腿里拽出把小花伞,将小花伞撑开,就从屋顶径直跳下来。很显然,她还没来得及成为一个优秀的伞兵,落地时她“哎呀”了声,“扑通”一下坐到地上,似乎崴了脚。武大郎上前踹了她两脚,又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这时从屋子里跑出个小男孩。他捧着硕大的玻璃瓶,玻璃瓶里浸泡着黑糊糊的东西。他利落地将液体涂抹在花花脚上,然后抬起头朝周丽朵说:“杂技演员跌打损伤总是难免的,老师傅用藏红花、生川乌等40多种藏药和金环蛇、五步蛇、眼镜蛇等8种毒蛇泡出了杂技演员损伤专用药,每瓶本来价值48元,我们现在只收每瓶20元。抹上这种药水三到五分钟就能见效,对跌打损伤、风湿、关节炎、牙痛、脚气、烧烫伤等20多种疾病有神奇疗效,是武馆、杂技团和患者争相购买的灵丹妙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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