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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雪的部分说法

发布: 2011-9-01 21:31 | 作者: 张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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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下午4点,我老婆还在睡觉时我就开始为她准备丰盛的晚餐。我时常陶醉在那种做家务的快乐中。这有些不可思议。要知道结婚前我是从不接触厨房的男人。厨房里那些油腻餐具、青菜被洗涤剂揉搓过的气味和植物油滑腻的流动都会让我反胃。我开始想,或许是这个火车站售票员改变了我。我是多么热爱她,尽管在新婚之夜我发现她已经不是处女。可这有何关系?爱一个人和她是不是处女完全是两回事,这是我多年前就已总结出的真理。我们会通宵达旦地作爱。她的身体让我着迷,她作爱时夜莺般的呢喃声常常让我在一个人的时间里神情恍惚。我体味到了爱一个人是多么自由美好的事情。那天我在厨房熘鱼煅,她从后面揽住了我的腰,之后她温暖的鼻息在我脖颈处恍惚着扩散,她的一绺头发蹭着我的耳朵,她膨胀的乳房紧紧顶住我的脊梁骨……我想我们这样一辈子抱着,什么也不做,该多好啊。我强迫症患者似地爱上了她的气味、她的肉体、她温柔的叹息声,她的一切,我甚至把我们谈恋爱时她赠送我的瑞士军刀整日揣在怀里,只是因为上面有她漂亮的螺形指纹。
        她对我每天坐在家里写那些狗屁文字抱了种宽容态度,即便我在电脑前坐一整天一个字不写,她也总是蹑手蹑脚地在房间里走动。只是她对我新近饲养的刺猬颇有微词。那只丑陋的家伙在我们睡觉时宛如老人哮喘的咳嗽声让她接连失眠了四五天,最让她气愤的是,这只刺猬把她一双价值不菲的红色皮鞋咬了一个洞,此外,它那些不规则排泄的液体和粪便让我们的房间充斥了一种尿骚味,她不得不用空气清新剂在每个房间里喷来喷去,后来她笑着说,“你为什么不把它扔掉呢?”
        是啊,我为什么不把它扔掉呢?等她去值夜班时,我开始为抛弃这只刺猬做准备。我打算仍旧把它扔到那个街心花园,也许它本来就喜欢那个地方。我用塑料袋裹紧它,在塑料袋里放了一只苹果。在我锁防偷门时,电话铃响了,“喂,你还好吧?我嫂子还好吧?”
        我一下子想起了他是谁,“你那只狼还活着吗?”
        “还不错啊!”他的声音有些疲倦,“它长的越来越大了呢,”他的声音原来还是很好听的,是那种男孩子刚刚发育完之后的声音,有些悦耳,又有些沙哑的磁性,间或流露出那种变音前略显尖锐的痕迹,“你那只刺猬还活着吗?”
        “我正想把它扔掉呢。”
        “为什么扔掉它?”他说,“我觉得刺猬挺可爱的,我去年养了13只刺猬呢,可惜后来它们从阳台上集体逃跑了,我估计它们的结局很惨,第二天,我过我们家对面那条马路时,发现了被车轧死的一只刺猬,是那只叫辣妹的。它们为什么要集体出走呢……对了我告诉你,刺猬喜欢吃茼蒿、苜蓿、榛子、腐竹、马铃薯叶子、无花果和南京产的臭豆腐。如果把臭豆腐用色拉油过一下,它们吃起来简直象作爱那么高兴呢。”
        他说话的间隙,那只刺猬开始在塑料袋里抖索着挣扎。它把塑料袋弄的“哗啦哗啦”着响,“我们上网聊聊吧,”他说,“我都快闷死了。”
        “我从不上网。”
        “真的吗?”他有些惊讶地叹息着,“我以为你会是那种有成千上万个网友的人呢。”
        我只好关上门,把那只刺猬从塑料袋里解放出来,它趴在地上动也未动,我怀疑它刚才可能险些被闷死。“我真倒霉。哎,今天晚上我见了我的第八十三个网友。”
        “还满意吗?不会是那种超级恐龙吧。”
        “什么呀。我又不变态。”他唏嘘着说,“约我见面的那个人在网上说自己十九岁了,见了面一看,我靠,我看他倒象是九十岁的。我为什么总是这么倒霉呢?”
        我“呵呵”地笑着,又听到他说,“你不相信我见过八十三个网友?我干吗要骗你?我还建立了一个他们的档案。我按他们的年龄、籍贯、身高、体重、皮肤粗糙和细腻度、普通话标准度、眼睛是否双眼皮、鼻梁的高矮、鞋子号码大小、喜欢的颜色、家庭住址和接吻时在一分钟内的呼吸次数建立了索引,这样很方便,到时候在网上我一问他们的详细情况,就知道是我见过面的人还是没有见过面的人了,这可以节约我很多时间,”他似乎喝了口饮料,“小轩要是知道我见过这么多网友,肯定会拿菜刀把我的两条腿剁掉呢。还好,他根本没机会了。”
        我搞不清他在唠叨些什么,“小轩是你朋友吗?你带他一起和女孩子约会,他就不会生气了。”
        “你说什么呢!我干吗和女孩子约会呢?我又不是变态。和我约会的都是男人。”
        刚被我拎起肉乎乎身体的刺猬从手指间摔到地上,“什么?你说什么?”
        “哦,”他字正腔圆地说,“我没有告诉过你吗?这怎么可能呢。我是一个同志。知道什么是同志吧?”他似乎对我的反映有点不快,“我是男孩,我喜欢另一个男孩小轩,我就是个同志,你听明白了吗?我还没告诉过你什么?你一起问好了。”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我挂电话了啊。”
        “你怎么不认识我呢?”他笑着说,“我没告诉过你吗?我是颜路啊。上个月我在A城倒火车,是你给我买的车票。还是你出的钱呢。等改天我有时间,一定把路费寄给你啊。你为什么不说话啊?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很不礼貌吗?你怎么了?喂?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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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只刺猬没有被我扔掉,这让我有些疑惑。同样使我疑惑的是,我老婆不久就回来了。她再次见到它时皱了皱眉头,我一把搂住她,把她摔上床,她就什么埋怨都没了。我们把战场从床上转移到了地毯上,这极大启发了我的兴奋度和创造性,然后我又把战场转移到了厨房、沙发和阳台。在厨房里我闻到了黄瓜和茄子的清香……而在沙发上时我们采取了高难度的体位……在她甜蜜的呻吟声中,电话铃突然爆响起来。她有些慌乱,轻轻推搡开我,伸着手臂去够电话,后来她把电话递给我,“找你的。”
        我听到路颜的声音时有些愤怒。我对着电话嚷道,“我现在很忙!你有什么事?”
        “我忘记了告诉你一些重要的事情,”他好像很开心,“我是个成年人了,我觉得你应该尊重我,虽然我和你不太一样。”
        她爬过来,头枕着我的胯部,我哑然了,“另外我想告诉你,我是个优秀的美容师和厨师,我会做满汉全席的所有糕点,鲁系菜是我的强项,当然潮州菜和上海本邦菜也难不倒我,另外我还是个获过西班牙美容大赛亚军的高级美容师,除了给那些漂亮女人们做隆胸手术,我最拿手的还是针灸美容……”
        我挂掉电话,然后拔掉电话线。我觉得我简直快被这个饶舌的家伙弄得疯掉了。我老婆还躺在床上,似乎漫不经心抚弄着我的喉结,我的欲望被她的手指再次挑动起来……当我们大汗淋漓着抱着喘息时,我听到了她的哽咽声。我以为是我粗暴的动作弄疼了她,可她仍紧紧地搂住我,不停抚弄着我最敏感的地方,于是我们只好又来一次。当我们象两尾脱水的鱼重叠着沉沉睡去时,我听到她嘟囔着说,她再也不想值夜班了,半夜里注视着那些行色匆匆的陌生人,她很害怕……
        “真的,”她呢喃着说,“售票厅很大,灯也很亮,可我……就是害怕,有时候一个人都没有,空荡荡的,可是我还得必须在那里坐着……”
        我只好温存地抚摩着她的尾椎骨,擦掉她的眼泪,并且保证说,过年时我给她们站长送一箱茅台,那样她晚上的时候,就可以在家里睡安稳觉了。有什么比睡个安稳觉更重要的事情呢?
        6
        在接下去的日子,我很少受到颜路干扰。白天时我专心研究菜谱,并且为一家发行量磅礴的南方晚报写一些风花雪月的文字。只是那些甜腻的文字好像已不受青睐,那个声音柔美的责任编辑打电话说,我能否写一些“另类而有趣”的文字。什么叫另类而有趣呢?那个编辑是这么说的,“就是写写那些吸毒的、卖身的、搞同性爱的,当然,也可以写写靠身体写作的美女作家。你应该知道,读者们最好这口。”
        那只刺猬在我们家重又居住,它已经聪明地学会了在一只痰盂里撒尿,并且把粪便排泄到一只纸盒里。我老婆也慢慢喜欢上了这只会咳嗽的动物。我们甚至开始计划着要个孩子,总之我觉得自己象是生活在天堂里,除了颜路给我打电话的时候。
        “小轩要出国了,你知道吗?你别放电话好吗?他要去澳大利亚。他马上就会见到那些成群奔跑的袋鼠和那些象我这么可爱的考拉了,也许他还会见到鸭嘴兽。我喜欢鸭嘴兽你不知道吗?鸭嘴兽的嘴巴很象小轩的嘴巴。”(2001/4/5)
        “我们这里很热呢。我刚和小轩从酒吧里出来,我们打算下个礼拜去黄山旅行。黄山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全是那种白痴一样的松鼠。”(2001/5/3)
        “我为什么不和小轩去澳大利亚?因为小轩不是同志啊!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吗?他喜欢的是女孩子。他有一个象莫文慰那么漂亮的女朋友啊。我们三个经常一起在酒吧喝那种便宜的七喜饮料呢。是啊,有过又怎么样呢。我和小轩是做过,可这不代表他就是同志啊。”(2001/5/4)
        “我爱小轩都五年了,我活了这么多年了,还没有见过象小轩这么帅气的男孩。什么?我找个女朋友?我又不变态!找女孩子做什么呢?不过我以前确实有个女朋友,我可不想耽误人家。我很理智的。是啊。小轩知道我喜欢他,他对我也很好呢。可是我们只是朋友,我从十六岁就爱上他,一直爱到现在。和他一起去澳大利亚又有什么用呢?即便我们同居又怎么样呢?他不爱我,他只爱他的女朋友。”(2001/7/7)
        “小轩刚从北京体检回来。他的签证办好了。我今天给他买了双拖鞋。我听说澳大利亚的天气很热,穿皮鞋会得脚气的。另外我想给他买一把藏刀,做防身用的啊。我听说澳大利亚有土著人,对,奥运会那个蝙蝠一样的400米女运动员就是土著人。我没和你说过吗?大部分土著人都是毛利人,生吃人肉,比袋鼠跑的还快,你说小轩要是不小心落在他们手里,多危险啊,就是不知道藏刀算不算凶器,能不能携带出境。我得去出境管理处咨询一下。是啊。听说毛利人的飞标很厉害的,象飞行器一样,扔出去还能饶着360的弧度飞回来。”(2001/8/19)
        “我给小轩买了条围巾。真丝的。他戴上比那些好莱坞的明星还帅气。”(2001/8/20)
        “今天小轩走了……我们这里下雪了,我和他妈、他女朋友一起把他送到飞机场……刚开始没下雪,我们上了出租车后也没下雪……雪是小轩下了出租车后飘上的,不是很大,也不是很小。我本来不想哭,可是一看到下雪了,就忍不住哭了。我没抒情啊,我说的是实话。小轩上了飞机后雪就停了。为什么我总是在下雪的时候情绪不好呢?为什么呢?”(2001/11/30)
        以上这些颜路的话本来我想以《一个同性爱者的苦与乐》为题发给那个女编辑。我想她一定会感兴趣的。然而只是我抱着那只刺猬发呆。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这么让人恶心过。我也许比刺猬排泄的粪便还让人恶心。后来我把它从电脑里删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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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时我老婆还在疯狂地上夜班。我开始为她煲那种黄酒鸡,听说这是最好的暖身食品。我还跑到“华联商厦”为她买了条围巾。买围巾的时候我想起了颜路。他有段时间没和我联系了,他说他找了个象克鲁斯那么酷的男朋友,只不过这个克鲁斯很快要到葡萄牙和前任男朋结婚。他说他们没有做过,他只是喜欢他抱着他听音乐,他说小轩最后没去澳大利亚,而是去了新西兰,因为新西兰没有毛利人。他还说小轩过圣诞节的时候,回蓝城一趟,专门来拿那条颜路买给他的真丝围巾。他说他也要出国了,不过他绝不去新西兰,因为新西兰没有毛利人,“说实话,我更喜欢澳大利亚,我喜欢土著人。我打算从土著小伙子中挑一个当男朋友。我不喜欢新西兰的原因很多啊,我没有和你说过吗?最主要的是,听说那里不允许同时挑着两担水走路。多荒谬的法律啊。”
        那年冬天很冷,我独自猫在家里看一些租来的法国影碟。《在撒旦的阳光下》、《第八日》、《罗塞塔》、《法国中尉的女人》《美丽洗衣店》《悲情世界》……这些片子抽象晦涩的让人便秘的情节、演员们内敛而又激情澎湃的表演和大提琴悲怆的呜咽声让我时常感到恐惧。那只刺猬倒是活的很滋润。它象吃了激素,长的飞快,身上的刺也越来越锋利,夜晚时它不再象小时候那样老人似的咳嗽,而是象婴儿般安详均匀的呼吸。我在客厅里时常点支香烟,半天也不吸一口,目视着烟丝燃烧成蚕虫般的乳白粉尘。后来我把那只刺猬抱在怀里,勒上大衣。我打算去看望一下我老婆。这么静的夜,我老婆会遇到哪些神态各异的旅客呢?那些旅客夜鸟一样慌乱的神色怎么会让她觉得害怕呢?在出租车里我看着路灯恍惚飞驰,而刺猬在我怀里安静地睡着,肚皮温暖光滑,我的手指触着它的心脏有条不紊地跳动。到了这个小城昏暗而憔悴的火车站时,我开始微笑起来。我想象着我老婆见到我时的惊讶神色。也许她会板着我的头颅亲亲我的耳朵。她最喜欢象老鼠咬家具那样啃我的耳窝。
        火车站好像也困顿了,凤毛麟角的乘客在候车大厅里脸色恹恹地熟睡着。让我失望的是,我老婆的那个窗口没开,透过那扇透明的玻璃窗,我仿佛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气味……我下面突然硬了……我想上趟厕所自己解决该是最好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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