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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色评论家与女诗人壹

发布: 2011-9-23 05:34 | 作者: 走走



       在一个下雨的夜晚,我在一个文学沙龙供人免费阅读的杂志上随手翻到了她的一篇随笔诗,写的是她的青少年生活,有点过于浪漫色彩了,但其中有一段,大意是说,她不喜欢她在那里遇到的一切,所以它们也不喜欢它。尽管它们只是大自然,客观的大自然,看起来应该是真诚的、不带偏见的,但她却不能相信,大自然会对她真诚。那一段显得毫不在乎,我突然想象出她在床上毫不在乎的样子。那里面有种东西让我无法容忍。所以我找到她,向她说出这一点。她突然就发火了,粗暴地盯着我看,但用非常轻的声音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还有感觉?”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她还能有那种审讯似的眼神。这有点令人难堪了。这种眼光,再加上那两句乡音未改的普通话,是足以让人无话可说的。我突然觉得,她就是不值得尊重,这场对话很可笑。
       那时候我刚好单身,前一次做爱还在一个月(或者一个半月以前?我没仔细数过),性的要求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所以那天早晨她敲响我房门以后,我没觉得自己有理由正襟危坐。做完以后,她坐起来,向我提出一个建议:要和我长期相处。我拒绝了(我怀疑其中有巨大的动机)。她解释了一番,意思是我可以不和她做,不只和她做,但只要我不明确表态,她就不再和其他人做。这是个完全不平等条约,不妨接受。但我的评论家天性,会忍不住推荐她书看,慢慢就变成整天和她在一起了,晚上还是在一起,我看书,她写诗,直到性欲起来。
       也就在那个阶段,她写出了一批有点温度的诗歌。过了这些年再看,我还是觉得,那是她最有意思的一些作品。在我看来,这正标志着我对她某种道德上的拯救。当然你也可以解释为,我给了她难得的安全感。我原以为,她既然怀有如此这般出人头地的诗坛野心,那样真诚地想用身体帮助灵魂节节攀升,肯定会向我提要求,让我帮她做点什么。但她在我面前表现得还挺自尊自重,就像那首名叫《干干净净》的诗一样……
       进入时,他并没有看向我/我想让他感觉那里开始颤抖/想象干净而透明的水越过一粒粒突起向他涌去/潮水越过砂石向男孩赤裸的双脚涌去/但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即使洗得净净,一瞬间,甚至以为初生/他还是知道
       他闭着眼/像坐在马桶上一样/用力
       脚尖绷紧/我从我的身体里看着他/也许/他还记着那第一个因他流血的小处女
       因为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看着我
       并且/流露歉疚
       这么些年过去,我有点后悔,我至少是应该为她的诗做些什么的。这么些年,我难道就没有一点羞愧吗?
       这里得说说我的性格,有个最大的特点,我可能对一个新的女人投入一部分热情(剩下的得留给酒、烟、麻将、稿子、朋友们),但早晚就会不可避免地因为习以为常而感到萨特式的厌恶。正因为拥有才情却缺乏那种马拉松式的沉稳耐心,我才选择了评论家这一行。因此,在我们断断续续相处了两年以后,壹发现她努力的结果令她失望,就离开了我。她在一张病历卡上草草写道:“我很疲倦,不满意我自己,那里只是变松了。”后来她的一个女性朋友告诉我,她居然流露过想和我结婚的野心!“如果生活中有什么还能和幸福沾点边的话,那就是结婚了。”(据说是原话)
       她决定试一试这个圈子以外的男人。她那时是三十三岁,乱刀斩完肉没多久,她就嫁了个超市保安。那人比她小四岁,退伍军人。在保安圈子里很受欢迎,但可不是我们这些文化人的老朋友。他们在保安工作的大卖场旁租了个一室户定居下来。保安喜欢橙子,只喜欢在她的屁股上搓它们,耽迷于如何把它们搓得酥而不烂。这种按摩改善了她的臀部形状,变得重新圆翘。到后来她每天得吃下四五只橙子,陷入了一种对橙汁恐惧的模式。
       现在是四月,残忍的四月/我吃了四十斤橙子/除了那流血的四天
       可壹到底是壹,即使是这样的橙色生活,她照样保持着一天十首的速度。她从来都没有迷人过,所以也谈不上婚姻生活的摧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记日记,不但记下对我的思念,也记下她所谓的诗之瞬间即逝灵感,甚至还有一些性幻想和其他家用之类枯燥数字。她的朋友有天把那些日记交给我,我忍不住不读,但也忍不住全读。我没觉得自己受到如何深深的震动,但那一夜,我失眠了。我不知道该拿那些日记怎样。还她?她会要吗?但我想,她不会忘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的。
       根据她的日记所述,我大致勾勒出她丈夫的形象。是个极其容易激动的人(在婚前的她看来,那等于个性)。一般说来,容易激动和怎样都激动不起来的男人都具有某种危险性(前者往往热暴力,后者的冷暴力也很令人不快)。处女座男人又是苛求的,占有欲很强,嫉妒心也不轻。她对他则既严厉又软弱。比如她坚持让他去读夜校,否则就对他刻薄地大发脾气。他们时常吵架,但只要他把她整个头部压低,把他那两爿橙子软化处理机拦腰一抬,她就自动和他和解了。
       有天我在《绿城文学》上看到她的一首诗,描述了她的一天:
       整天收拾房间/使我想起/我曾经做过的一些事。从前我对混乱的感觉
       ——妈妈,我现在很想你/想叫你替我/过掉所有这些日子/阿姨,我现在这样叫我自己
       我起身去倒了一杯水/在窗边站了一会儿/这样,当我回来,重新拿起拖把/就能轻松地把水绞干/继续干净我们的生活。但是/那根手指/像久违的细高跟鞋一样/深深没了进来
       我没法对体面的体力劳动做出什么点评,我觉得那是一种忙碌而有益身心的,容易使人越过越没要求的幸福生活。在接下去的几年里,这种状态似乎一直在继续下去。保安已经升任保安主管,不用再“做一休一”,而是上起了常日班。她清理房间、做饭,帮助丈夫碎核桃(对,软橙子也鸟枪换炮成了小硬核)。有时间的时候写她的诗。但是,她正在一天天向她的第三个本命年靠近。
       本命年的下一首诗
       我写的下一首诗里将有爱情
       就在这一室的中央,天花板厚厚地
       压着,我的爱情将碎成
       他手心里的核桃,他对我说,一直得咬硬的
       那样牙才会更硬。下一首诗里
       也将有拥抱,和驼背小人
       所有的弯成弓一样的呵护
       还有漫长的前戏
       在那个未知者上班前的被窝里
       下一首诗都将,都将有
       和我自己的性欲,那被封死的天窗
       沙发、床和靠门的那堵墙 
       下雨前快扔掉的一束花
       还将有一阵心酸浸透那下一首诗
       外加一个微笑,那被久久泡湿的冷木头
       也许会在那儿燃烧,消耗掉一些荷尔蒙
       但下一首诗更可能冒出难闻灰烟
       不会有任何火花出现在那首诗里               
       有段时间,我反复诵读起这首诗,试图寻找出某种近在眼前的凶兆。三十六岁,对一个女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呢?青春已经过去,难免回首往事,也许她会忍不住发问,她的生活究竟有些什么?向前看也好不到哪里去,老和死就在前面,一动不动看着她自己靠近。前景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沮丧的。我只是不去想而已。
       在她的日记里,在她生日那一天,她这样描绘她的心情:“生活可真是野蛮。它强迫你信任一些人,一些陌生人,失去你独自一人时习以为常的安逸。你不断地处于厌恶和恐惧之中,这厌恶比空气、睡眠都更庞大。我已经很久不做梦了。我想梦见的只是大海,只是你……”后面她提到了一些她认为人生最基本的东西,还颇为忧伤地提到:什么都不属于她,想要一个地久天长,只能在自己的想象中云云。显然,文中第一处“你”是指她自己,那么,第二处“你”,指的又是谁呢?    我想起和她最后一次做爱的光景。那仍旧是一个早晨,我的房间里,窗户仍然都半开着。窗外有人在敲打某件东西,她开门进来,在床边坐下,灰色的外套衬得脸色阴沉沉的。我躺在床上没动弹,出于我自己后来也没想清楚的原因,我没和她主动说些什么。猫从窗口进来,懒洋洋地转了一圈,走廊上,有只洗衣机在高速甩水。最后还是她先吻了我,于是我把她拉上了床。做完以后,她一反常态,走去隔壁的浴室冲洗了一番(以往她总是说,想带着我的精液过完一天)。那一次,我都干了些什么?我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然后是窗帘上的光亮,浴室里的水声也很正常很正常很正常,因为太平稳太单调,我差点又一次睡了过去。
       她穿得整整齐齐的,再次在我床边坐下,和我讲起了她做过的一个梦。那时我很饿,很想吃碗小馄饨,但我还是很耐心地听了听。梦里好像有坠落啊摔碎之类的场景,但我告诉她,我不是精神分析学家。她叹了口气,说好几天了,她被那些梦搞得昏昏沉沉的,“这样下去不行了,”她表情呆板地说道,“我得找个人结婚。”
       很快就被她找到了一个,领结婚证那天,她在日记里写道:“我才三十三,从今天起,有一个爱我的男人,我想我也爱他。我会有可爱的孩子,有个很大的房间,我的诗会越写越好,真正出名……”现在看来,这种渴望生命里出现十全十美的好运气,简直有点自欺欺人了……
       我把我和她的一些过往向你们,我亲爱的读者,有选择地显示出来,可不是为了告诉你们,我会骄傲地自以为,那个她想梦见的人,正是在下本人。因为,恰在她生日之前,她在著名的诗江湖论坛上发表了诗作一首,其中有无数细节,暗暗指向另一个存在——
       秘密
       在我心里,我一直有你一张
       来自幸与不幸的阴影间的,照片。
       我这样称呼这张脸庞,雨前天空。美丽的清冷
       遍布小尘埃。不过
       你从不爱我,你只急需
       爱的温度。
       
       紧挨着我的命运,是你抽痛的
       舌根,告诉我可以随意凌辱你,
       那个假身体,正在起伏
       拆卸我所有手指。
       我们能靠什么得到高潮,
       我和我的紧张、踌躇。看在爱的份上,
       我还能怎样安慰你我。
       
       我有一些来自恶之花的幻想,
       可你躺着,失去信心。
       你告诉我不愿再在这儿
       躺下去了。我能不绑起你来
       做最后一次试探?能不为你受难
       建一个我自己的天堂?
       
       我走到墙角。沉思着走向
       墙角,缩起自己。
       但是你走来踢我一脚。
       鞋跟,尖锐而膨胀,充满着血腥,
       仿佛就要刺破。
       
       就在那时,他的钥匙捅进了
       这为你我共用的走道。他的脸
       是发情人的脸,勃起而发亮。
       他的手伸向你我,好像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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