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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鹤兰(两章)

发布: 2011-10-06 22:19 | 作者: 夏儿



        第一章
        1
        一九九七年八月底,巴黎香榭丽舍大道华灯初上,树影摇曳,各家装璜名贵的玻璃大门后灯火通明。一阵浓烈的复合香味从一家化妆品店飘散开来,逾叶和我就是从那家商店走出来的。我们身上也有浓浓的香味,逾叶在上百个样品里挑了两三个往自己身上洒,我跟着她洒了两次就不好意思了,我们根本没打算买这些香水。我们正在朝协和广场的方向走去,打算再看一次塞纳河。因为几天以后我们就要离开巴黎了.
        逾叶穿一件黑白相间紧身连衣裙,头上扣一顶黑色的太阳帽。从在跳蚤市场花了三法朗买到这顶别致的帽子后, 她就再不愿把它从头上拿掉了。动身前男朋友彼得给她剪了个比男人还短的发型,这把她气坏了,她骂彼得没安好心,让她无法在巴黎施展美丽,实际上彼得是歪打正着,这短发让他的女友看上去越发迷人了。
        那天我穿的是一件滚了翠绿边的白旗袍,那是在自由市场画人像时一个越南女摊贩半送半卖给我的。准备行李时逾叶看到了这白旗袍,建议我带上它。想想吧,她用悲剧的口吻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灿烂了。人总害怕含威胁色彩的预言, 我被“最后”这两个字镇住了,顺从地把白旗袍放进行李箱。没想到它真的令我在巴黎街上很出风头。 
        逾叶得意地说:“要是在悉尼,哪里会有人这么欣赏你?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到了陌生的巴黎反而有人注意你?”
        我茫然摇头。她又很权威地说;“第一,旗袍的雪白和你脸上的迷惘结合得很妙;第二, 巴黎人更重视灵魂,你的特别之处是大大咧咧的,澳洲人发现不了的。现在你不后悔来巴黎了吧?” 
        我柔顺地对我的朋友笑笑,她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她,是她的出现,把我从阴沉单调的日子拽了出来,拉上人生舞台,再给它们打上一片斑斓的幻灯。
        有个中国作家说过,巴黎是个梦.那是真的。巴黎是一个当你清醒地睁着眼,却还是觉得在做着梦的地方。我们连墓地都去了,事实上那是最吸引我们的地方,因为在那,最伟大的名字也谦让地只占着自己那一小块地盘,互不干扰地与其他同样伟大的名字和睦相处。巴黎的魅力不在于它的宏伟古建筑,而在于它潜匿的分量。走在街头,你会感到这城市被一股暗流支配着,那是巴黎的汁液,它在每一块石板下流着,在河里流着,在建筑物之间流着,强行渗透到人体,人们只好对它诚惶诚恐,顶礼膜拜。
        今天我们是来对塞纳河作告别的。不过我正在为下一个目的地兴奋不已, 对逾叶说:“真不能想像,再过几天我们就走在我故乡的小路上了!一想到你将要看到我画过的那些就激动.你相信吗,没有一个地方的山,那样美丽而荒凉,让人惆怅,即使在欧洲也没有!”
        逾叶沉默一下,像要说什么又止住了。
        我们穿过杜依勒公园,一直走到临河的大街,上了大桥,靠在栏杆边上,两人一同望着夜色中流淌的塞纳河。河水的凉意从漆黑里漫上来,象在竭力挽留这两个要离去的中国人.
        我说:“悉尼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大河,应该开挖一条人工河流横穿悉尼,这样城市的氛围一定会大大改变, 悉尼会更有灵气,你说呢?”
        逾叶似乎没有兴趣加入我改造地理的宏大计划, 她被什么困扰着,犹豫了好一会才说:“晓曼,想跟你说一件事,嗯,怎么说呢?我太爱巴黎了,我离不开它, 不想走了。”
        我呆了好一会才明白了她的意思:“你……不是说好一起游历我故乡的吗?”
        “以前确实很想去看的。但现在,除了巴黎,再也没有让我真正感兴趣的地方了。”
        她这么轻易就把我期待那么久的计划全盘推翻了! 我一声不响,在黑暗里咬着唇,控制住阵阵失望。
        逾叶没有觉察我的难受,继续说:“你要理解我。在巴黎我有灵感,你知道这对我意味什么,对我多么重要?你要不高兴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反正我是不走的了。”
        远处夜空泛出一片红光,滚滚浓烟在远处涌动,接着传来警车的呼啸,一辆,又是一辆,救火车也开过去了,我觉得自己已吸入远处令人窒息的翻滚浓烟,声音微弱地问:“你留下,我可怎么办呀?”
        “你可以和我一道留下来啊!”
        “那怎么行?妹妹已请了假,正等着我们……”我嗫嚅着。
她火了:“哪一样更重要?艺术的灵感,还是随时可以安排的与别人的约会与旅游? 难道你连这也分不清?你一辈子能来巴黎几回?”我争辨道:“我妹妹不是别人,她会很失望的。”
        “那没有办法,你只好自己先走了。”她口气坚定。 
        我沉默了。不安在泛起, 变成某种恐惧。两个月以来我一直躲避着的问题终于摆到了面前,那就是,要是现在和逾叶分道扬镳,就意味着我有可能再看不到老蒙的信了。
        通信是老蒙开的头,他写了第一封,在我们启程前往欧洲的前一天晚上交给了我们。 此后每一封从南太平洋那边飞过来的信, 抬头都写着我和逾叶两人的名字。这些信成了我被巴黎迷惑的因素之一。其实我并未弄懂, 这些信到底写给逾叶还是写给我的。
        我的糊涂是与生俱来的,几乎在每一件事情上都出错:聚会时间弄错,写信地址拼错,朋友名字记错。而且,所有的东西都有可能丢掉:包括手表,帽子,衣服,钱包。在到达巴黎的第一天我就把一个小行李箱丢在机场,幸亏有机场人员帮我把箱子保管起来了……习惯了糊涂的日子,习惯了混沌的诗意所带给我的白日梦。但现在情况急转直下,如果我和逾叶不在一块,老蒙就不可能继续做这种含混不清的事,他必须在我们之间选择一个。
        他会选谁呢?
        2
        又梦见白头了。梦里他仍是沉默不语,像从前一样,近年这高中同学入我梦里的次数如此频繁,简直成了一个熟悉的朋友。实际上,这辈子我还没有和他讲过一句话。
        念高一那年开学第一天,我去得很早,坐在靠窗口一张桌子旁。我的名字在入学榜上是最后一个,显然学校是到最后才录取我的。旁边似乎有双眼睛,这令我略微不安,突然转过头, 一位高个子少年站在窗外。他有一头奇怪的灰发,仔细看,原来是黑发中掺杂了许多白发。灰发少年用严肃,专注,好奇又有点阴沉的目光打量我。可能他一边在想着什么,被我发觉后没能马上回过神来,就这么和我对视了两秒,才蓦地转身离去。
        那少年就是白头,班上的男生都这么喊他,我们女生在背后也偷偷这么叫。接下来的日子,我偶然瞥见白头,惊讶地发觉他还象第一次那样在观察我, 用他那令人猜不透的目光,那眼神里有一种与他当时年龄很不相称的成熟,沉稳,有威胁力。这目光使我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 我忽然懂得害羞了。 
        白头虽年纪不大,却已有了男子的威仪。他沉默寡言,是个难于接近的男孩,但他一说话声音却清晰可辨。我对他不知怎的有种惧怕。整个高中时代在我和白头间这种以目光交流的方式没有停止过。我已习惯了他的注视, 他的目光已成为我学校生活重要的一章。
        回望雾一般的人生,白头站在窗外看我的眼神,向雾里的一束光亮,照进那些怅然地青春日子。但直到他突然离开学校, 他始终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所以它的存在是以他的声音和注视维持在我记忆中的……许多年过去了,人生已走完一半,我已把白头忘得差不多了。他的脸,我也开始模模糊糊的想不起是什么模样了,这时他却开始出现在我梦里。
        现在我明白了,目光也是一种物质,我们的对望时有质量的对望,是刻蚀心魂的对望。有质量的故事在人生中很少,何况它发生在朦胧的青春岁月。而女人就是为这些遥远,沉睡的故事或着的。
        …….
3
        那天逾叶一进我家门,就有股蓬蓬勃勃的生气随她卷了进来。
        一位叫莫凡的女作家偶然路过我家,看我活得那样寒酸却仍埋头画画,觉得像个神话,把这事告诉了她的朋友逾叶,没想到逾叶一听就很好奇, 要过来看我。立刻就去,马上去! 她是这么说的。她们还找到另一个朋友,一位画廊女老板一起过来看我的画。画廊女老板对我的画不感兴趣,连意见都懒得提。很失望,我又把准备参加国家肖像比赛的自画像端出来让她们看。
        逾叶是看得最认真的一个。她盯着画面看了好久才说:“这是画你自己吧?你的脸是这幅画的中心,你应该让它往前站出来,让它说话, 而不是现在这样隐没到背景里去。”口气里有一种不容否定的权威。我很想跟这个有意思的女人再谈一会儿,可另外两个来访者已不耐烦了,急着要去吃饭。我送她们下楼时她们已经把我遗忘在一边了,七嘴八舌商量到底是吃北京烤鸭还是吃海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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