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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鹤兰(两章)

发布: 2011-10-06 22:19 | 作者: 夏儿



        5
        逾叶说过,她早就成了不会脸红不会心跳的女人。但那天她出去开门给老蒙时,她的脸红了。
        那是星期五,请到我家吃火锅的客人除了老蒙,还有顾老师,就我们四个。彼得上中班去了。傍晚时分,我在厨房忙着洗菜, 逾叶在拌火锅调料。顾老师来得早,无事可做,就在我那架旧琴上弹着他自己为宋词谱写的新曲。有人敲门。我对逾叶说,我的手湿碌碌的,你去开门吧。
        据逾叶后来回忆,他们站在门口时彼此都呆了一下。还是老蒙先开口问,田晓曼住在这儿吗?老蒙进屋后我把他介绍给顾老师。他看见顾老师在试弹新曲,就问他能不能弹一段贝多芬的曲子?顾老师欣然弹了一段<月光>。老蒙听得很专注,一曲终了, 老蒙佩服之意溢于言表,他对顾老师的这种尊敬从此未有减退。他们成了莫逆之交。那天我们喝着老蒙带来的葡萄酒,就着火锅聊天。在顾老师的询问下,老蒙说起他在山西当知青的经历。从他的口吻可以听出,他既怕那段经历又爱那段经历。因为他就是在那穷山僻壤里自学音乐,学会了欣赏贝多芬和作曲的。逾叶听得激动了:“我想过写知青生活,曾经琢磨那些长期呆在农村的知青的感受,当你们不知道自己能否离开农村,有可能呆在山里一辈子时,你们是怎么想的?” 
“最后那几年,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苦于如何摆脱知青命运,那时成天脑子就只转着这念头,其他什么也不能想了!……我同室的一个知青看见别人在陆陆续续走,急得活也干不下去。他是在我们的茅屋外捧着一碗饭准备开吃时接到回城通知的。他把碗一扔,回到屋里把书包往颈子上一挂,就从我跟前走了过去,坐车回去了,什么都没有收拾,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就走了。”
        顾老师问老蒙,出国后回过故乡几次?故乡?老蒙摇摇头,表示他再不要回去了,回答里有一种不愿表明的意气。逾叶附和他说,“我也没有故乡!我从没有感到自己属于哪一个国家,我甚至怀疑自己前世是不是中国人.”后来顾老师又问老蒙想去哪些地方旅游?老蒙说不喜欢旅游。有审美的眼睛,哪里都能发现美。
        我插嘴说:“我不相信,世界如此之大,就没有一处是你想去的地方?” 
    他想了想:“有, 埃及。我一直想去看看夕阳下的金字塔。为它拍照。如果象逾叶说的人有前世,也许我前世的故乡就在那里。”
        逾叶说:“说不定有一天,唐老师在夕阳下的金字塔开专场音乐会,老蒙为它拍照,听众只有我和晓曼。对了,还有千年前的法老!”大家为此又连干了几杯。 
        逾叶告诉老蒙,她和我是同年生的,都是三十九岁了。老蒙问逾叶是哪一天生日?逾叶说九月九日。他再问我,我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拍脑门说,今天,今天就是!大家让我的如此糊涂给弄笑了。为了庆祝我的生日,众人同意来点助兴节目。顾老师自告奋勇,先唱了一首意大利歌曲,音色高亢清亮,他竟有这么好的嗓子!逾叶则给大家背了一段杜拉斯《情人》的开场白,她对这本小说几乎是倒背如流:
        “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脸。’”
        轮到我了,我朗诵了一首我非常喜欢的莱蒙托夫的诗。诗是傅雷翻译的,我在父亲留下的藏书里找到的。我很有激情地念道:
        天上的乌云,永恒的流浪者
        你们,象我一般的亡命徒,象一条珠链,象一片浅蓝色的草原
        从可爱的北国 匆匆奔向南方
        是谁在追逐你们?
        命运的判决 秘密的妒忌 还是公开的仇恨?
        是罪行沉重地压在你们心头?
        还是朋友们发出的恶毒诽谤?
        ………….
        我发觉老蒙的目光很柔和。一种愉快的感觉弥漫了我。第二首也背完了。逾叶拍着手说:“这倒奇了!晓曼的记性一塌糊涂,怎么背诵诗歌却这么好?我就完全没有诗的细胞,一句诗也写不出来。我只喜欢散文。”
        顾老师纠正她:“好的散文就是不压韵的诗。”逾叶和顾老师还在讨论这个问题, 我却注意到老蒙在辗转反侧变换坐姿,一会儿伸直了腰坐,一会儿又斜靠着,总之坐立不安。我问他,他说是腰痛,当知青时落下的。轮到他表演时,他的脸色已显得苍白,他说头痛也犯了,接着跑到洗手间,竟吐了起来。
        “你有止痛药吗?”他问我,脸几乎是灰色的了。我找出药盒剥出一颗递给他。
        “这不够”他说,“起码得吃八粒才有效。”
        我和逾叶都说这怎么行?一下子吃这么多止痛药是很危险的。老蒙干脆从我手里拿过药盒从里面拿出七八粒,数也不数,一把放进嘴里,然后接过逾叶递给他的水,一口气把药全吞了下去了。我们面面相觑。
        “没事的!我经常这样吃,习惯了…..我命苦,的腰疼和头疼轮流出现,站着和坐着的时间稍为长一点就开始腰疼,睡眠差一点儿就头疼,工作时走来走去还好点,一到休息那天,就反而是受罪了,腰疼头痛一起来!所以我是七天上班。”
        “你每天去上班,原来是为了逃避疼痛?”我问。
        “是呀, 这叫犯贱。”他笑了笑说。
        6
        在我眼里,男人只有两种:一种是能认出世界与他自身的美与丑,并敢于与之博斗的男人,凡高是他们当中最典型的一个。这是最令我敬佩的男人,我会为这样的人献出我的一切。另一种是虽能看出美丑,但不敢,或不觉得有必要为之而奋斗的男人。这类人令我同情,因为他们的心灵是懦弱的,不快乐的。一个不快乐的男人,就有了值得女人同情的理由。还有一类男人是不列入思考的范筹的,就是那些既不想分辨丑也不想分辨美,只有占有欲的男人。按我这不成文的标尺,好的男人实在太少了。
        这也是令我失落的一个因素。因为若大的世界,真正的男儿竟廖廖无几。
        一天下午气压很低,我孤孤单单的呆在房间里,画也不想画,莫明的悲伤又来了。打电话给逾叶,只说了几句就开始抽泣起来,她已习惯我情绪的反复,在那头说别难受了,小廖等回带我去练高尔夫球,然后请我上日本餐馆,你也一道去吧!我说我还是不去算了。她说,吃一顿,少一顿。还记得那算命的人吗?他说你阴气重,叫你往人多的地方钻。他挺会看人的,他的话你要听!穿上衣服吧,马上来,我顺便把新写的文章给你看。我振作精神,换了衣服去她家。
        时间还早,逾叶正在把一些面粉,蛋黄,蜜蜂和橄榄油混合起来涂在脸上,她让我也涂了一些。又拿出新文章给我看,那是一段关于颜色的感想,她写了对于蓝色的,白色的,红色的感受。我刚看了个开头,电话就响了。逾叶拿起电话,声音突然柔和起来了,指着楼上给我打手势,我一时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她用手捂住话筒轻声说,老蒙打来的!你上去听听他讲些什么。我恍然大悟,跑上楼,在逾叶的卧室里轻轻拿起电话。
        老蒙的声音传过来:“可不可以说说,你每天都在干些什么?”
        “什么都不干。我运动,玩,谈话,吃,偶尔写点东西。”
        “这你已告诉过我了。能够再具体点说说,你写些什么呢?”
        “写生活使我联想到的,一件晚装,一段回忆,反正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写作对于我是好玩,是兴之所至,是我众多爱好中的一种。我什么都爱。”
        “你还有多少种爱好呀?”
        “跳舞,游泳,打壁球,逛商场买时装,怎么啦,这有什么不对吗?”那边停了一下才说:“没什么不对…… 你说你什么都爱,这只说明你什么都不爱!只是在无目的地消耗生命。写作是什么?写作是一个艺术家耗尽他的心血,为人类的精神和命运探路。”
        “人类的命运?”
        “对。”
        逾叶爆发出大笑:“哈哈!……对不起,我只关心文学的美,不关心什么人类的命运。”
        “不关心人类命运就别想写出好作品来!你所说的‘文学的美’,它是什么?它不是抽象的,它需要作家付出毕生的努力来寻找。”
        “那,你自己又在干什么?”逾叶突然反问他。
        “我?……我承认自己没有才能也没有精力了。在应该吸收知识的阶段,我们这代人在混,应该创业的阶段,我们在为2分钱一天的工分战天斗地,应该收获的年龄了,我们还在为一口饭而挣扎。”逾叶沉默了;“那,我和你又有什么区别?”
        “你比我年轻,你能用英文交流,能进入他们的社会,吸收西方文学的长处,能用不同的视点反观自身,所以你还有机会。”
        我冲口而出:“逾叶,老蒙说得太对了!”
        “谁在说话?哦,你好!晓曼…….最近又在忙什么呀?画新画了吗?”他的语气马上又客客气气的了。下楼后他们已挂了电话。逾叶沉思着说:“我还以为,你是世界上最后一条恐龙,原来还有一条比你更恐龙的恐龙!”
        我忽然想,为什么老蒙和逾叶有那么多话说,而对我却总是那样客客气气的?这时小廖到了,我掩饰了自己的不安,和他们一起去日本餐馆。 
        老蒙成了我们谈话的新热点。我们发觉,他是个失去欢笑的人,那粗糙不平的脸上,除了愁困就是激情。不过每当他微笑,他的脸是极柔和,极动人的。他这人很自相矛盾,音乐对他那么重要,而他家的音响比我用的还要差, 什么效果都听不出来; 他对物质极度漠视,却在天天打工挣钱。他可以在一天劳累的餐馆工作后辗转近两小时坐车到唐老师家,听他演奏大师们的乐曲,然后再坐两小时的火车回家,却没时间去吃一顿免费的山珍海味。饿了,他啃点面包和豆干,头发长了,自己乱剪一通,顶着参差不齐的头发去见朋友也没一点不好意思。说到他那件长年在身的可笑的花衬衫逾叶就越发激动了。她说,很多艺术家不修边幅,但那也是一种打扮,是有意造成的不修边幅的效果,可老蒙是真的不在乎。她说,你注意到了吗?他有一张真正的男人的脸, 这样的男人是不需要边幅的!
        有人用矫情来形容他,因为聚会时他总是一言不发,高深莫测的样子,其实是他不想加入打情骂俏闲言碎语的行列,他不高兴那些人以艺术家自封,却试图把逾叶家变成一个吵吵嚷嚷,寻欢作乐的场所。这些人对艺术一字不提,说的大多是男女饮食发财致富。所以老蒙总是皱着眉头,心事重重地坐在一边。人们又说他是“苦大仇深”。总之在他们眼里,老蒙是个过时的,老土的人物。我却为他抱不平,和人们恰恰相反,我认为老蒙是我所划分的第一种男人。
        不过有一次他请我们去他家玩,看到挂在墙上的他的摄影作品中有一张放得很大的女人裸体照,一个非常丰满的女人的背影。我们问那是谁?他很不经意地说,我以前的女友。逾叶仔细打量那女人很久,问道,你爱过她?他摇摇头干脆地说,不爱。眼里闪过一种类似轻慢的神情。
        我吃了一惊,怀疑听错了。逾叶却好象轻松了,又问,你们同居过?他回答得更干脆:她和我同居了五年。
        我更吃惊了,同居了五年而没有爱过!老蒙的形象复杂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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