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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鹤兰(两章)

发布: 2011-10-06 22:19 | 作者: 夏儿




        显然我笨拙的社交能力已经使逾叶的好奇心消散了,而她却留在我印象中了。我记得她告诉莫凡她刚完成一篇新的文章,前几天交给了本地中文周报《东华时报》。第二天我上亚洲店买了这份报纸,找到了到逾叶的文章,是关于对法国女作家杜拉斯的想法的:

        “十五年前,因为《情人》,我认识了她。这是第一次。惊天动地。在中国南部的一个小山镇里,酷热令人害怕的夏天。屋子没有天花板,可以看见褐色的瓦片,阳光就从那儿,无孔不入的倾泻。我从来就不喜欢阳光,从来。我以为是因为它,才令我有了疯狂的血液,才因了这疯狂令我的父亲无法对我满意。而让父亲爱我,是我一生中藏得最深的因而也就是最持久的欲望。我在那间小屋里读完了《情人》,不,还没有读完,才读了第一页,我的呼吸就停止了。我应该这样说,所有的事情,连我对父亲的爱都停止了。连对我那新婚的丈夫的爱也停止了。

        这真是令我震惊的文字,没有一个中国女人会这样写。

        我盼望再次见她。可主动打电话,我没这勇气, 每次拿起话筒和别人对话,我第一个本能就是尽快放下它,也许这就是我朋友少的原因。再次遇到逾叶是在一个画展开幕礼上。

        那是悉尼最具权威的现代画廊, 画家是个北京人,他用平朴而带象征性的符号引导画面,用一种独有的幽默加上哲学,表达一些当今世界的重大问题。他的成功是非凡的,西方美术评论界为他着迷,把他推为中国当代前卫艺术巨匠,多个西方国家相继邀请他前去开画展。画家脸上带着东方人的睿智和从容,一身朴素的黑色唐装,站在洋人中间很显眼。画廊面积很大,院子里摆着石雕。澳洲人跟中国人混在一起,都穿得挺隆重的,黑压压一片,人人手里拿着一杯酒。那么多人挤在一起,我却一眼就看见了逾叶,她穿一件露出肩头的黑色晚礼服,高挑的个子和洋人妇女差不多,她在跟一个外国人说话。我努力挤过人群,伸手摇摇她的胳膊,笑容满脸地说:“你好!”

        她扫了我一眼淡淡说,你好。又跟那洋人聊起来,好像她不曾来过我家,我们也不曾认识。我退到一角,眼睛却继续追随逾叶,本能告诉我这女人身上有着某种与我息息相通的东西。可是逾叶并不知道,她不明白在茫茫人海里只有我能和她真正对话。

        第三次见逾叶是在一家华人报纸筹办的春节联欢会上,她是一个人来的。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过去跟她说话。会散了,人们都走了,我也该走了,我的主意还没拿定。就在经过她身边那一刻我停了下来,知道这一错过,也许就是永远的错过。我终于鼓起勇气说:“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可以呀!”她有点好奇,那神态鼓励了我,其实我根本没有准备任何问题,急中生智,我居然说出一句挺有意思的话:“我想知道,你还有可能回到一个平凡女人的生活里吗?我的意思是停止创作的生活。”

        “不可能了!”她果然来精神了:“写作一旦成了习惯,你就永远回不了头了。”

        “你为这遗憾吗?” 

        “不,我庆幸拥有别的女人不能拥有的世界。”

        “但这样你就失去做一个纯粹女人的情趣,这值得吗?”

“当然值得!文学世界有那么多有趣的书籍和作家,一辈子都浏览不完这样丰富的世界,我怎么可能回到哪个枯燥乏味的没有灵魂的世界?”

        “那,你最喜欢的大陆作家是谁?”我有些讨好地问.

“王小波!”她放小了声音:“你知道为什么吗?王小波最懂欣赏女人,像他那样的男人实在太少了!中国男人太实际,太不解风情。王小波可不是这样的,对女人的爱渗透在他灵魂里,藏在他每一个细胞里,这样的男人才叫男人!” 

        “你干脆回中国找他去!”我鼓动她,也给她撩得活泼起来。

        “我真想过去北京的!但他死了……那天深夜邻人听到楼上传来一声惨叫,一夜间世上就失去这个中国最优秀的男人。再没有值得爱的男人了,世界寂寞啊。”她深深叹道。这时我才看出,与去年相比她是瘦一点,落寂一点了,脸上也有了隐隐的风霜。但最明显的还是她那股被压抑着的朝气,一种时间和环境都改造不了的个人特质。我仍象第一次那样被这个奇异的女子吸引,我问:“那,现在你每天在干些什么?”

        “我?…….以前我做过不同的工作:在咖啡店做清洁工,在老人院当护理,后来发现,没有任何价值,除了换来的那几张纸币。那是一种出卖。这种出卖什么时候到头呢?答案是没有尽头,没有尽头的事是不能做的,就这么简单。这么简单的事我用了好几年才明白过来……你呢?还在绘画吗,除了画你还做什么?”她随随便便问我,但总算记得我是个画画的。

        为了进一步引起她的注意,我故作坦诚说:“目前除了画画,我在跟我的压抑作斗争。”

        也许就是这句话,成就了我和她奇迹般的友谊。

        “压抑?”她好奇地瞪着我,忽然兴奋地拉了我的手:“来!今天上我家吃饭,晚上我带你去跳舞,怎么样?……..真高兴认识了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田晓曼,我们早就认识了。”我镇定地说,其实心在跳,我成功了!只听得她诚实地说:“对,我记得我去过你家,只是当时没有意识到原来我们之间有这许多共同点!” 

        5

        逾叶家门前有一棵老杰克兰特树,这树有些年头了,伤痕累累百孔千疮。我跟她穿过小院落走进屋里。那么巧,她住的小镇离我家只隔两站路。悉尼很大,出门看朋友是件大事,我和逾叶的住所靠得那么近,已经是个奇迹了。

        进门看见屋里坐了一男一女。女人叫尼娜,她正在对男的抱怨刚买的搅拌器不好用,要拿回去退货。男人圆头圆脑络腮胡子,留着小平头,尼娜说话时他盘着腿瞇着眼,半听半打坐。我进屋他才睁开眼,站起来为我倒一杯茶,说你好你好!请坐!然后就又坐下来和我一道听尼娜说话。靠门口的落地窗前有个很大的长方形金鱼缸,几十条大金鱼悠哉游哉地在冒着气泡的水草里穿来游去。尼娜越说越气,说干就干,果真起来退货去了。

        “尼娜是我的邻居,” 逾叶说,“你见过这样的人吗?她永远不厌其烦地退货, 我怀疑她她退的东西比买的还要多,也许买东西时她就想着退货的乐趣了!因为澳洲商店可以退货,用不着什么特别原因,你就说看见它的样子头疼也行……哦,这是彼得,我的男朋友,他精于武功。” 这位精于武功的男友微笑着看我,一脸祥和。

        我和他聊了几句关于气功的话,就再找不出话题聊下去了。幸而不久他站起来说:“我得上班去了,你坐坐。”他告诉我他在食品厂操作切芹菜机,同时还在另一个厂工作,每天半夜两点他就得爬起来,开车去工厂要一个多小时,还得绕一些路,把三个工友捎带上。逾叶从电饭锅取出一些剩饭,又把桌上昨天的剩菜全拨进在饭盒里,交给了彼得。彼得喂了金鱼就出门了。逾叶为我切开一个西瓜时,我打量她的厨房,桌上地上都摆着东西:一箱子苹果,一箱子橙,一袋米,一箱报纸和塑料袋,整个厨房没有一处是干净利落的。但温馨的客厅却一丝不乱,书本也放得各就各位。我得出一个结论,逾叶并不象我般没条理,她只是不愿意有条有理地对待一切。我问:“你打算和彼得结婚?” 

        “我对婚姻没兴趣。”口气有不容置疑的傲慢与决断。我不敢问下去了。她把吃过的西瓜皮上的红馕削去,往脸上涂抹:“这是一个秘方,所有你吃过的水果,你都可以把皮往脸上抹.”她把一另块西瓜皮递给我,我也学着她抹西瓜皮,她有说::“我很注意皮肤保养的,我用的脸霜最少要五十块钱,有的还要贵,一百五十块。”我吐一下舌头: “一百五十块!我想都不敢想。我除了颜料和画布,凡是超过五块钱的东西都要一再考虑买还是不买。”

        逾叶轻戳一下自己的脸说:“我只有一张脸。但其他琐事我从来是视而不见的:只要电脑不坏让我顺利写作,只要每个早上可以打壁球,周末去俱乐部跳舞,吃饭,我就高高兴兴的!”她边说边原地转一圈,做出一个舞姿。她高挑丰满。鹅蛋脸上有股类厨房似聊斋女妖的神态,全身每一寸都充满活力,安静时又不乏书卷气,几种不同性质的东西在她身很自然地融合到一起了。我誇她说:“你真有魅力,喜欢你的男人一定很多。”

        “我可以肯定,那些来找我的男人几乎每一个都想和我上床,只是他们嘴上不承认罢了,我看透了他们。”

“你是不是只想诱惑男人,却不愿长相厮守?”我问。她把西瓜皮远远朝厨房门的垃圾箱一扔:“对。不瞒你,我喜欢诱惑,又容易厌倦,我无法长时间跟同一个男人呆在一起。我喜欢彼得是因为我可以当他不存在,当他空气一样透明。我警告过的,只要他让我不高兴了,我就随时准备跟他分开,他对我没有任何权利。”

        “怎样就算让你不高兴了呢?” 

        “比方说吧,”她坐进一张安乐椅里,两条胳膊盘起来,把两腿交叠一起搁在书桌上:“现在我是这么坐的,很舒服,他却看不顺眼,我就不高兴了——我就不干了。”

        “彼得向你求过婚?” 

“没有……他在中国是有老婆的,但已在办离婚手续了。”说完她走去厨房,把脸上的西瓜汁洗去。她显然是个出奇地坦率的人。

        “那你从前结过婚吗?”我继续小心问,对我的新朋友充满兴趣。

        “结过婚,前夫是个怪人,他出身贫贱,一家大小缩在一个没有窗口的黑泥屋子里,母亲终日赌博,他却爱做学问…….我是个专捡歪瓜裂枣的人,为了和他结婚我和父亲闹翻了,五年间没回过家一趟,爸爸伤心欲绝。我是他最爱的女儿,我害怕这种爱,那对我太沉重了,因为回应这种爱太累人…….后来我出国了,我前夫留在中国。后来我把他办过来了。他来了一个月,什么也不干,东看看西看看,最后总结说:‘我不明白你们这些人在想什么——放着好好的人不做,要来人家的地方做狗!连狗都不如。我决不留下,我回去了!’他就真走了。后来彼得出现,我就跟前夫离婚了。直到现在他还是打单身,他一直抱怨我毁了他一生。”

“听上去你前夫是个很有个性的人,你为了彼得和他离婚,好象有点不值吧?”

        “我不知道。彼得追求我时,每天晚上恭恭敬敬地等在语言学校门前,只要能和我走一段路,他就心满意足了……….几年来,他为我做的一切,怎么说呢?说来不好意思,我连自己的脚指甲都没有剪过,都是彼得给我剪的。冬天,他把被窝捂热了才让我睡,我被感动了, 你也知道刚来澳洲时的那个苦。”这时有人敲门,逾叶头也不抬说,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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