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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梦

发布: 2011-12-29 17:38 | 作者: 东方少



        第一章 
        一九九零年,风韵犹存的梁老太不知不觉已年近六十了,但因为生育晚,女儿明明今年才十八岁。半年前,梁老太历尽千辛万苦,从香港找到了曾经在她的年轻时代欣赏过自己的一位有钱人,搞了五万多美金把明明送到美国念大学。
        梁老太迫不急待地送女出国的主要原因,是明明在高中毕业前夕和一个名叫希文的中学语文老师“谈恋爱”,一不小心就怀了孕,双双成为那所高中的知名人物。 明明当时就读于上海一个著名高中,念文科班,是住校生。因年幼时父母离异,明明自小独立好强,属于脾气好而“死不悔改”一族。她有什么事一直都放在心里不和母亲共享。??? 明明钦佩老师的才华出众;而老师对她的作文十分钟爱,经常对明明在文字上精心指点。后来两人发展到周末不回家,一起看电影,读西方小说,以及在公园河边散步。有一天明明去了他的家,地处上海西区花园洋房聚集的武康路。这是一所笼罩在绿茵下的三、四十年代的老洋房,环境幽静,尽管房屋的设备都已老化,但墙上的几幅后现代派的名画使希文的房间透出一种艺术的气氛。那天,明明和他一块听了些音乐唱片,又一起读了普西金的爱情诗,渐渐地,两人的灵魂被诗化了,于是,在一张米黄色的沙发上发生了一件不该发生的事。 ???? 明明迷迷糊糊地怀孕了。事发之后,明明在同宿舍的几个念大学的姐姐们的帮助下,借了一张身份证去普陀区的一个医院堕胎,但还是被一位思想正统且警觉性高的医生给逮个正着。明明母亲得知后直叹家门不幸。???? 校方在调查之后,开除了那位身材细高,皮肤白净的中学老师。本来是要严办希文的,因为明明那时还不足十八岁。但明明向妈妈第一次下了跪,苦苦哀求母亲宽恕比她大十五岁的希文,并告诉校方说是自己主动委身于老师的.希文是一位干部子弟,先被公安局拘留了几个月,然后失业一阵后,还是在他父亲的安排下到上海某编辑社混了一个编辑。 ??? 这以后,梁老太就一直动脑筋要把明明送出国。她知道明明的智商不知高过自己多少倍,虽然没有继承自己的窈窕身材,长像却说得过去。可她如今这么小就舍了处女之身,再出色也没用。在八十年代的中国,人们把处女膜还挺当回事的。所以,明明要在国内找人就会掉价。 虽说梁老太自己对美国也没概念,但她朴素地认为,美国再怎么样也比国内强。所以呢,出国总会比不出去过得好! ??? 梁老太这辈子命苦。她有六个兄弟,她是唯一的女儿,小时候却偏偏最不受宠爱。父亲是个本分勤勉的宁波商人,年轻时发了笔财,却早早撒手西归;虽留下些钱财,但要填八张口,毕竟不易。这个梁家妹妹中学没念完就出外讨生活了,因为她决意要离开那个家,离开那位偏心的母亲。 母亲对自己的重男轻女不加掩饰。让梁家妹妹终生难忘的是:有一年的秋天,一家人吃螃蟹,哥哥,弟弟们都吃得十分高兴,但分得不够时,母亲把一只死螃蟹给了她吃。那时的梁家妹妹本是性格温和,顾全大局之人,她内心的倔强和不甘在这一刹那爆发出来。她虽然一言不发,脸上却当众露出一种平时鲜有的刚毅决然,并在第二天出走了。 ???? 当时的她十六岁,长得明眸皓齿,窈窕多姿,只要一穿上旗袍,略施脂粉,就有邻居赞她像是月历牌上的美女走出来。当她走在一九四七年的上海马路上,回头率极高。 ???? 梁家妹妹凭自己的初中文化和不俗的谈吐,在几个有钱的小姐妹帮助下,开始出入于上海的交际场所中。明明对这段历史是熟悉的,因为梁老太对她谈起那段历史,总有一种沾沾自喜的感觉:一提自己在当年百乐门跳舞的风姿,以及各种层次的男人对她的痴迷和仰慕,她便两眼放光,随即把脸蛋朝家里的大衣镜子里照照,扭一下腰,欣慰地感到自己的窈窕曲线尚存。???? 梁老太在上海舞场混过两年。那是解放前夕,她交往过的,有大老板,有小开,也有大学生。不过,在讲述自己经历的时候,梁老太反复对明明强调的是:那时候的交际花不卖身,她不用跟任何男人睡,就可以在一个晚上搞到几根金条或钻戒。 ????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她碰到了一个欣赏她的商人兼文人,梁妹妹叫这个姓唐的男人为“过房爷”,过房爷叫她小妹。这位过房爷对小妹的一颦一蹙欣赏有嘉,经常在经济上支助她,而且从没动过她一个手指头。 ???? 在大陆政权易色前夕,这位“过房爷”请梁小妹吃了顿最后的晚餐,言明将举家移居香港,问小妹是否愿意一同前往,作一个三房小妾。小妹当时尚有一份爱国之心,心气略为高傲,反复思考之后,不甘为妾,最终婉言拒绝了。过房爷仍有情有意,给小妹留了份养生钱。他在临上飞机的前一个晚上,到百乐门和小妹跳了场舞,踏着《夜来香》的乐步,在她耳边儿说了句:“想通了,随时来找我,我随时都认你这个妹妹。” ???? 当年的梁小妹,闻此语,泪水夺眶而出。她把脸轻轻的贴到他的面颊上,让他感受到自己的泪水。纤纤细指轻轻搭在他的肩上,但默默无语。这一别,便是近四十年的光阴,伴随着她几经摧残的颠簸人生。当他们在香港重逢时,唐先生洒脱依旧,虽然老了,但老得一点都不难看。他的住房在香港浅水湾的山顶富人区,但他的主要财务却已由两个儿子打理。对明明出国一事,他还是尽了绵力。???? 在新中国建立之后,梁老太经历过两次不幸的婚姻。第一任丈夫在文革前夕自杀;第二任丈夫是个知识份子,但性格暴戾,对妻女有一定程度的虐待。梁老太有一次被踢伤了腿骨,手臂上也被掐出道道紫痕。后来在居委会的伸张正义下,她终于把明明的父亲赶出了她们的生活。梁老太在香港见过唐先生之后,自觉往事萦怀难排谴。假若当年跟着唐先生上了飞机,她的人生会如何呢? 
        梁老太想起自己唯一的希望——明明的的遭遇,实在为她痛惜。明明其它地方都好,就是遇到男人时,好像有一种自来熟的感觉。她总是急切地想让对方了解自己,也过早地期待一份感情的归宿。小学时代的她已经引起男生的瞩目,而对颇有文学才华又有些生活经验的希文,明明犯了一个命里注定的错误。梁老太几乎是流着泪,对明明吼:“这个小浮尸,白白里拨勒(给)迭只畜生糟蹋了,一点好处也没捞到,侬是只白痴,白痴里格的白痴,白白里养大侬,真正作孽!” 出国前,对明明叮嘱了又叮嘱:“从现在起侬要重新做人,好好较,要出人头地”。明明出国时,妈妈和小舅去送行。小舅帮她提着行李,一边责怪她妈妈心狠,让明明这么小就独自去美国。明明很从容地过了关,妈妈放在她裤袋里的两根金条也未被检查出来。她明知妈妈和小舅还在关外等候,却不肯回头看,也没有流泪。她在这个时刻头脑异常地清醒。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忘却一切,开始新的人生。她想:如今的她反正已经不是处女了,还有啥好怕的?
        第二章 
        明明虽然在过海关的那一刻,她发誓要把以前的十七年忘却,从此随意去流浪,做一个真实的自我。她的目标是先上英国文学系,而后再上电影学院学导演。一九八七年八月底,她坐中航抵达纽约肯尼迪机场。?在飞机盘旋在肯尼迪机场上空的那一刻,她还是流泪了。母亲的期望,对希文尚未斩断的情丝,还有对自己生父的一份担忧,他因严重的忧郁症已住进了上海精神病总院,都让她觉得心头过于沉重。她随着人流到行李台取行李。和很多人比,她的行李显得十分简单:一个海豹牌的墨绿色中型皮箱,还有一个轻便的由塑料薄膜做成的正方形袋子。她只带了几套夏天的连衣裙,一套过冬的全长式的羽绒服,几件色彩淡雅的春装,还有一件收腰的咖啡色灯芯绒短秋大衣,那是她和希文第一次在长风公园约会时穿的。在她不能和希文沟通的那段日子里她想好了要把那件秋衣用剪子剪成无数块碎片,然后点上一根火柴,慢慢地在家里的那个小阳台上把它们烧掉。但她没能那么做。她后来想:带一份对某个人的思念去一块新的土壤,会给她增添一份勇气。毕竟,他曾给你留下过什么。若干年后,记忆中的那份惨烈会消失,留下的只是温馨。
        明明在同年九月初开始就读于纽约市的一个普通大学,专攻英国文学。该校地处曼哈顿中城,衣食住行十分方便。在学业上,颇有语言天赋的她,四、五岁时已在生父的指导下学过一些英语和法语,上高中时其英文成绩优于其它学科。但英语写作对她来说,仍然十分棘手。她的第一位写作老师经常用红笔勾出她的语法错误。等她的语法错误变少了,老师又在师生交换意见时指出她用词贫乏,在写作风格上缺乏创意。这位女老师直言:写作上无捷径可走,只能是把所有的时间用来看书,拼命记新的单词和句型,以及不懈地练习。她安慰明明说:“作为移民,你不必自卑,你有一天能比别人写出更新颖的语言,因为你的脚上踩的是两种文化。”
        明明对这番教诲心领神会。一年下来,她又长高了一点儿,小腿没有小时候那样粗了,并且她也不再是班里的差生。同时,她的生活自理能力也增强了,学会了做简单的饭菜,以及用洗衣机。当时,她十分幸运地和两位女同学在学校附近租到了一个两房一厅的公寓。明明睡在客厅的那个可以折叠的沙发床上,每个月付三百美元的租金。房东是一位叫朱裘莉的中国老华侨,身高一米七,鹤发童颜,身板十分硬朗。一九四九年时她随家从大陆迁移德国,父亲是个裁缝。几年后全家又迁居法国。父亲过世后,她只身迁居美国,以做裁缝为生,也兼任二房东,如今已赚够了养老的钱。朱老太刚到美国时已年过半百,现在已能说一口地道的英语,还在纽约中国城附近的一个警署里当文件管理员。她是宁波籍上海人,得知明明的母亲与她同籍,便对明明格外的好,要明明叫她一声“朱家姆妈”,明明便依从地叫了一声。打那以后,两人之间就愈发亲切起来。朱家姆妈说她最喜欢爱读书的女孩子,因为她自己从小没机会上学念书.。她的父亲十分重男轻女,根本没考虑让她上学。就连数数,还是九岁时,她在看别的孩子们踢毽子,数着“一,二,三,四”时才顿悟出来的。可是,她自己的女儿“不争气”,从小爱当模特。十八岁时,又和一个美国白人私订终身。有一次母女俩在街上发生了口角,朱家姆妈气急之下,便当着一位亲戚的面掴了女儿一个耳光,从此断了母女之情。明明感觉到:朱家姆妈活得洒脱,但心里也很孤单。
        有一次明明和朱家姆妈聊天,谈起了自己的身世和母亲的一些经历。她告诉朱家姆妈,妈妈在和生父结婚前,有过一位前夫。听舅舅说,是个小白脸兼“拆白党”。他是个京剧琴师,是梁老太当票友时找来吊嗓子的。小白脸的性情十分温顺。六十年代初梁老太年近三十,对男人已没有太多的幻想,于是匆匆和小白脸成了婚。当时梁老太不用上班,靠偷卖些黄金过日子。小白脸在政治上不左不右,只参加一些京剧现代戏的创作工作,两口子日子过得还算安逸。不曾想,小白脸后来出人意外地和剧组里的一位女演员发生恋情,被组织发现。而女方恰是一位军嫂,在那个年代破坏军婚是要受重罚的,小白脸自知愧对组织、朋友和家人,梁老太又表示对忘恩负义之人不能原谅,他在情急之下便跳了楼,以死谢罪。小白脸离世后,梁老太断绝了和京剧界的来往,孤独地度过了几年。在那段时间里,她突然十分想要一个孩子。通过一位以前的小姐妹的介绍,她结识了一位文化界人士。据说对方通晓英、法、德、日四国文字,因先前在大使馆工作,经常换居住的国家而错过了自己的婚事。梁老太与其交往了一阵,他每次都请她吃西餐,谈吐大方,见识广博,很快掠得她的芳心。两人成婚后的次年生下明明。
        在明明的记忆中,她有两个父亲:一个是学识渊博、温文尔雅的;一个却是骄奢淫逸、专横跋扈。她记得一些美好的时光:父母带她去北京玩,夏天游颐和园,爸爸让她骑在他的脖子上。她还记得她和父母在长安大戏院看京剧,那锣鼓声曾让自己胆颤心惊。她也记得爸爸教她英文和法文,对她十分严格但很耐心。但另外一个父亲,在其权威性被挑战的时刻,曾扑向母亲,卡她的喉咙,打她的脸。他在家里摔碎过无数个茶杯和器具,还搧过明明好多个耳光,因为明明常在不该哭的时候哭泣。七岁那年,父亲被赶走了。以后,明明再也没见过他。她问了所有的舅舅,他们的答案是一样的:“他在精神病院,你太小,不能去看。等长大以后再说吧。”明明有时会梦见他的:他的咆哮,他瞬间的温柔。她怀念父亲时尔迸发出来的智慧的火花。朱家姆妈听罢粱老太的两段孽缘,一声叹息。她十分豪爽地对明明说:“想办法把侬姆妈弄出来吧,伊实在太可怜了。”
        朱家姆妈听了粱老太的身世之后,感慨万分,略作思忖后,十分豪爽地邀请明明的母亲来纽约。明明对此亦喜亦忧。她思念母亲,希望为她做些什么,但自己已经习惯了独立生活。她有点犹豫,怕妈妈的到来,会不会又给她带来那几大麻袋都装不下的沉重记忆?她也明白,母亲当初不顾一切地送她出国,亦是为她防老留一条后路。在自私的担忧和宽容的理解中挣扎良久,明明还是给母亲打了电话,遥远地向她转达了朱家姆妈的好意。朱家姆妈要梁老太以明明母亲的名义去申请到美国探亲的护照,由她担任经济担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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