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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梦

发布: 2011-12-29 17:38 | 作者: 东方少



        第六章 
        当董先生向梁老太表示有意和她重组家庭时,梁老太显得犹豫不决。曾经沧海的董先生也不催他,还是照原样和她交往。逢年过节,他也给她买点礼品,比如电视机,DVD播放机,一些老电影的影碟,或者几条真丝围巾。 在梁老太眼里,那样的礼品不过是小猫小狗三个四个的,十分不起眼。这期间,梁老太追古思今,想了很多。她至少能看出来,对方是个可靠的男人,应该不会伤害她。在经济上,董先生虽然把财产都转移到了子女的名下,但如有急需,想必他也不至于陷入窘境。不过,董先生过年就八十了,这个事实一直是她不太敢触摸的一个敏感点。梁老太自幼体格纤弱,拿中医的话来说是“气血不足”。她虽在精神上历尽沧桑,但在体力方面付出甚少。她的大半辈子,几乎可以用游手好闲来形容。她不得不扪心自问:她能不能在体力和心力上承担起照顾董超凤的那份责任呢?她和朱家阿姐反复论了,朱家阿姐说:“做人要仁义,不能只拿不给。在美国找男人是千难万难的。如果他对你是真心的,那你照顾他也是义不容辞的。” 其实,朱家姆妈在讲这句话时,自己也已经近八十了,心脏已有早搏现象出现。但她仍然坚持在中国城的警署工作,一边还兼任某一个同乡会的副会长。每天早上,她都会打电话给梁小妹问好,并提醒她听半导体里的“马心志英语”,以提高口语能力。 梁老太在她的影响下,渐渐地领悟了做人要付出的道理。不过,她还是耽心,这么些年来,都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什么事都是自作主张惯了的,忽然要和一个老男人每天相对,还要给他做饭、洗衣,(拿掉平)添了一份负担。和董先生沟通后,对方确认,他可以自己洗衣服;饮食上的要求绝对简单:不过是吃点饺子或面条,每周可以出去吃一次中菜改善一下,周末的耆老会也经常参加。而且,他还提出,如果梁老太希望加入纽约京剧票房解闷,他也可以奉陪。 梁老太得到那些承诺后很感动,她一直都期待那种被男人珍惜、宠爱的感觉,如今她觉得自己算是碰对了人。 
        在一个秋天的中午,梁老太和明明在女儿十分喜欢的纽约下城的SOHO区会面了。那天,梁老太穿了一件绛红色的风衣,里面着一件淡粉红的丝麻衬衣,下面配一条白色长裤。明明穿了身墨绿色的连衣裙,外面随意地披了件淡绿色的小披肩。她们踏着金灿灿的叶子,在阳光和秋风里走着。和大卫同居以后,明明很少和妈妈见面,心中有愧。所以妈妈一打电话说有事找她商量,她就欣然同意了,并想陪同去看一下妈妈不甚了解的纽约下城艺术区。母女俩一边看着路边摆摊的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心情还真不错。其实梁老太年轻时也是颇能欣赏画和爱惜字墨的。上海滩上的艺术珍品她也略知一二。可是来美后好些年没看字画了。如今看到一些中国山水画,倍感亲切,她兴奋地评头论足了一番。       
        纽约秋天的美丽遮掩了它冷酷的一面,让原本互相间警惕着对方的人们感到有一份空间的存在。 明明把妈妈带到了一家越南餐厅吃中饭。这家店的陈设十分简陋但价廉物美。明明热情地向妈妈推荐了自己喜欢的越式牛腩面,因为她记得妈妈素来是喜欢吃牛腩那一类东西的。不一会儿,两大碗牛肉面便被端上了她们的饭桌:面沉在底里,上面盖着几块牛腩和一堆生的绿豆芽。服务生还给了一盘簿菏和切成小块的柠檬。明明教妈妈先把碗底下的面向上拌几下,把面里的调料匀开了,然后把酸酸的柠檬汁水放进面里,再一点点地加入簿荷。梁老太跟着做了,然后等面凉了片刻,尝了一尝,说那牛腩是炖得够嫩够烂,但对明明所钟情的簿荷加柠檬味不太欣赏,非说自己在面里尝到了洗洁精的味道。明明有点失望,不过她吃东西的口味向来和梁老太迥异,便笑而不答。吃着,梁老太聊起了董先生。她盘算如果自己真要结婚,还是要和明明商量的。虽然女儿缺根筋,但毕竟是自己最亲的人了。她已经二十多岁,算是个成年人了,想当年自己十六岁就赤手空拳去闯世界。但女儿如今看起来还是有点稚嫩,特别是她面颊上两片红晕让她显得更年轻。梁老太向明明介绍了一下董先生的情况,也谈了自己的顾虑,并提起了他那乏善可陈的相貌,以及“乌龟爬门槛”的走路姿势,让明明开怀大笑。这种大笑是在她进入娱乐圈以后才学会的。
        明明得知妈妈身边有了一个疼爱她的男人自然是高兴的。她问妈妈,自己能不能哪一天见一见这位董先生?梁老太听出明明是支持这件事的,欣然说近期内会安排他们唔面。不久,明明在法拉盛的一家中餐厅里和董超凤见面,想起了妈妈对他外貌的评价,觉得她用的形容词未免有些夸张。况且,董先生的言行举止都是很得体的。他详细问了明明的学习情况,得知她在给一些华人导演做场记工作,便十分好奇。明明耐心地对他解释了一下她的工作性质。他还问她是不是有一天能当上导演。明明微笑了一下说:“想,但大概会很难。” 在临分手的时候,董先生送了明明一把很大的扇子,上面是一幅牡丹图。他吩咐明明把它在客厅里挂起来,说是一个画家朋友画了送给他的,还说这个吉祥物也许会给她带来好运。明明心怀感激地收下了。不过,让她惊讶的是,董先生因为考虑“影响”问题,先从餐厅撤了,让她们母女稍后一点再走。明明想:他们都论及婚嫁了,干嘛还这么偷偷摸模的?妈妈说:董先生在老人社交区中还是有头有脸的,他不喜欢听别人说闲话。
        会过明明之后,董先生又和一儿一女谈及此事,并说自己要花一笔钱在法拉盛买个两房一厅的康斗公寓。儿子一听就反对:一是因为梁老太比父亲小了十八岁,怕她动机不纯;二是因为父亲给他的钱目前卡在大陆动不得,他在大陆开了个皮鞋厂,资金一时周转不过来。于是,他就对父亲说,他听说最近大陆来了一些非法移民,有些女人是专门来当“收尸队”的,她们目标就是找个有一定经济基础的老人嫁了,以图在未来继承遗产。他叮嘱父亲千万小心。董先生听罢此言,怒不可遏,顺手给了他一个耳光,骂了他一声“混帐东西”。 儿子见势不妙,只得道出自己在大陆投资不利的真相。董超凤被儿子伤了心,觉得没颜面告诉粱小妹自己竟买不起一个康斗,这也是她对这件婚事提出的唯一要求。他的女儿见此情景也替父亲伤心,便建议自己出钱,买一个比较便宜的合作公寓(Coop)给他们住。但她说明,公寓的维持费由他们自理,户名必须是属于她的。董先生思忖片刻,也只好同意了。当时法拉盛的房产还没有开始暴涨,他们很快在离7号地铁站较近的地方买下了两房一厅。他们的客厅采光好,其洗手间和衣柜的大小是梁老太能够接受的。很快的,他们决定结婚了。
        他俩先在纽约市办公厅领了那张结婚证明纸,然后在纽约中城的御宴轩摆了五桌酒席。董超凤请了一些校友,里面有一位叫姜永源,原来一直是董的下属,送了一千美元的礼金。朱家姆妈当然也是座上客,还带来几位同乡会的姐妹捧场。明明孤身而来,因为她和大卫的事妈妈一直是不知道的。朱家姆妈和她那个嫁了洋女婿的女儿之间的矛盾是明明心中的一块阴影。为了隐瞒这件事,她和大卫还接了两根不同的电话线。婚礼的那天,妈妈穿了件十分合身的白旗袍,领上绣了红边。董先生则穿了身黑色西装,看着比平时更精神一些。婚宴低调而体面。妈妈显得很满足。明明在为妈妈高兴的同时,担心自己和大卫的未来。他们明年都要毕业了,出路尚不清楚。最近两人都忙得天昏地暗,连彼此说话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明明的心一直是悬着的;她看着演艺圈那些男男女女间分分合合的命运,意识到,她如果放心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以后会觉得越来越辛苦,也许会想停也停不下来的。
        第七章 
        夏天,明明和大卫双双毕业了。那本来是他们人生中的幸福时光,但由于生活的压力,他们连毕业典礼都顾不上参加。明明在纽约大学一位朋友的处女作里找了份当场记的工。虽然收入菲薄,但明明深信这位朋友的才华,知道这份工对她的重要。况且她知道这份经验对她日后在电影界发展是有重要影响的。 大卫的剧本也完稿了。明明仔细阅读了三遍,给大卫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在明明眼里,那是一部佳作。它不仅深入探讨了母子情,也比较深刻地描写了一个由单身母亲抚养成长的美国男孩的心路历程,以及男女看待生活的不同视角,对白十分精彩且生活化。她看剧本的时候,哭了好几次。虽然,这个本子在老师那里得到了很高的评价,但当大卫跑了几家经营剧本的公司之后,感觉希望渺茫。这对外表自我而内心脆弱的大为打击深重。他开始沉默寡言,也不怎么和明明分享自己的痛苦。虽然明明总对他说,她相信以后一定有人会买这个本子的,他一定会成功的,那些话在大卫听起来是绵绵无力的。另一个困扰大卫的是经济问题。毕业后他不能再贷款了。而他在长岛一个大学生物系教书的父亲如今娶了新妻子,言明以后不再接济他了。和明明不同的是,大卫不会为了生计去餐馆打工。他坚持他的理想,宁愿在朋友拍的片子里打杂,也不为“五斗米折腰”。因为这样,他这两个月的房租都是明明垫的。虽然明明说,她的积蓄还能撑一阵的。大卫却在心理上接受不了这种被女友资助的感觉,同时也有一种想远离纽约的迫切感。他觉得纽约太拥挤,太乱,人们对生活的态度太实际,这一切都对他的创作有阻碍。他想开始新的生活。于是,他开始向很多三流的电影学校投履历表,希望能尽快找到一个教书的工作。这期间,他和明明之间,并没有起太多磨擦,但原有的那份亲密感正在一点点消失。明明拼命地工作,希望能和大卫一起把这段艰难的时光撑过去。    
        做过了场记以后,明明才知道,拍电影决非她想象的那么浪漫。它的过程不是像她在银幕上看到的:连续的,流畅的,充满情感和逻辑的。它是一个艰难的,实际的,时时刻刻需要去解决现实问题的过程。当场记更是一份苦差事。她的主要工作是负责所有有关连戏的东西,包括梳理、化妆、服装、道具,以及拍戏的角色位置等等,有时还要催叫演员,提醒对白,甚至还要给主要演员买零嘴。此外,她必须记录场次、镜号、拍摄的次数,包括导演和摄影师是谁。如果现场出错,都可以归咎于明明身上。因为是第一次,明明没少被吼被骂,不过她都忍了。因为至少她是在做她想做的事情。?她们拍的是一个唯美的低成本女同性恋电影。两个女主角均为非职业演员。在导演的调教下,被一点一滴地扣出戏来。明明也耳濡目染,懂得了什么叫调动演员的情绪。 
        每天从清晨忙到晚上。回到公寓,明明还要写一些关于中国第五代导演作品的影评,赚点稿费。她一天只能睡五个小时左右。就这样过了三个月,戏也杀青了。明明拿到了几千块的报酬。正当她兴致勃勃地邀请大卫去纽约下城的“SOHO”去吃日本料理,大卫却用一种很温和的口气告诉他,他已经在加州找到了一份工作,一个月后就要搬过去了。这个消息来的太突然;虽然大卫说了一些感激的话,并说以后还是最好的朋友,还会再见面的,明明却因为过度的疲劳和受刺激过重而虚脱了。
        大卫在她身体开始摇晃时一把抱住了她,这才没让她摔到地上。等明明清醒后,他轻轻地把她拉到了他们的榻榻米床上,给她倒了杯水,还往杯子里放了点冰块。等明明缓过神来,问他是不是一定要走?他说是的。明明问他是不是不爱她了?他说不知道,现在情绪太差,找不到心在哪里。再问他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说什么也没做错,是他自己错了,自己丢了,急着要去一个新的地方把自己找回来。明明哭了,明明傻了,不知所措了。他就躺在她的边上,可她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和大卫的缘,是明明从心中放出去的第二个风筝;她只是没想到那根牵风筝的线会断的那么快。那一夜,他们都没有睡,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似乎要把彼此的容貌印在脑子里。明明的精神是恍惚的,她本能地感觉着大卫的身体,他也感觉着他。大为的举止是温柔的,但他的决定是冷酷的。一瞬间的愧疚并没有改变他早已做出的决定。这让以后的明明觉得:幸福是瞩目而短暂的,如同天空里的流星。      
        大卫飞去加州后,明明又搬到朱家姆妈家住了些日子。她终于在一天把这件事给说出来了。朱家姆妈告诉她,这不算什么,自己经历过的事情要比这无情得多。她说:“你还这么年轻,着什么急,学本事要紧。” 
        明明还是失落了一阵子,不能集中精力,缺乏自信。不过,她的第一篇评电影《黄土地》的文稿总算被一本电影杂志给录用了。这个消息使她振奋了一些。接着,她又被一位知名华人导演录用,继续当场记。这次拍的是一部伦理剧,描写一位华裔老人在北美的生存故事。明明整天和一些华裔电影人一起工作;他们对她十分宽厚和友好。这让明明心头的痛一点点减轻了。但明明对前途依旧茫然。念了导演系的大卫都只能教书,她拿的那个所谓电影理论研究的学位能为她做什么呢?不过,她知道自己不会放弃。      
        知道她的困境后,演艺圈的朋友们开始为她想办法。一位摄影师建议她去应试艺术展览馆的工作。她为此奔跑了一阵,没联系到任何工作。最后在一个朋友的推荐下,明明收到了一个去法国的一个展览馆当见习工的邀请。那家展览馆对她的电影背景和中文知识均感兴趣。明明的朋友们都知道那份工的工资微薄,但都坚决鼓励她去。朱家姆妈知道后,替她高兴。老太太当年也在法国混过几年,对法国有感情,更觉得明明和自己十分有缘,又资助了她一些钱让她带着去法国。而梁老太对明明此行是疑惑不解的。听人说,如今的法国十分没落,去那里会有什么“钱途”?明明反复对她解释,她只去一到两年,回美国时可能会在展览馆找到合适的工作。其实,明明也是想借着远行来忘却大卫,从而开始新的生活。另外,在内心深处,她对法国式的文化和艺术是神往的,对法国电影更是情有独钟。春天,她坐上了巴基斯坦航空公司的飞机,踏上了去巴黎的征程。当飞机起飞的一刻,她在口袋里揣了两个坐地铁用的“token”(硬币)。她对自己发誓:她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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