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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与散文

发布: 2012-1-26 23:25 | 作者: 邹汉明



        烂污阿二

        你要是以为全个塔鱼浜都叫我大叔邹品林,你一定是一个大傻瓜。我大叔是记账员,书面语就是会计,那是还不时兴叫人的职务,大队书记(我眼里是多大的一个官啊,我们村坊大多数人一生见到的最大官就是大队书记。)邹根富也不叫邹书记,就叫邹根富或者根富,或者东嗨阿二,因为他家安在塔鱼浜最东边,又,他家里排行老二。身为记账员的邹品林自然也没人叫他邹会计,但也没人叫他邹品林。邹品林这个大名,只在他自己的账单上、油腻腻的工分薄上,甚至双抢时节水田里坟墩一样堆得老高显天的稻柴堆顶端的一张小纸条上(而且只有一张,用一块小石头压着),才默默地在叫唤他。邹品林这个名字后来出现在一张省法制报上,这是后话,但这不是他的光荣,却是他苦命的极点。
        我这位大叔,我娘娘(祖母)叫他阿二,我矮妈(婶妈)叫他吾拉屋里格个,我堂妹小英叫他阿爸,我叫他矮爸(他是我阿爸的兄弟当然矮我爸一截),全个塔鱼浜人叫他拆烂污阿二,简称烂污阿二。如果有人连叫唤两声他还没有应答,他的名字可能就是“拆烂污”。
        我也叫他烂污阿二?从不。我只在暗头里骂他的时候这样咒他。但全个塔鱼浜村坊都是烂污阿二长烂污阿二短的,他也不以为意。后来,烂污阿二这个绰号,也就无褒无贬了。烂污阿二一高兴就笑嘻嘻的,话不多,嘴巴里一颗亮闪闪的银牙,晃得你头晕,人家开他玩笑,他只是嘿嘿两声。他一生信服沉默是金,虽然他不大可能吃透这么一条深奥的俗语。说得起兴,他就用手往嘴巴上一抹,捋去了馋唾水。夏天常穿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上面的三颗纽子总是松开着的,风一吃,领角晃动,白衬衫里灌满了风,露出来排骨似的一个胸脯,棕红色。
        烂污阿二起先在我家西隔壁,只两间房,前面厢屋,后头灶间,没有后门,俗称无屁眼房,所以烂污阿二下决心搬迁,造一幢有后门有屁眼的房子。他与我矮妈美娥过活,一只垫家床在屋子最后面的墙角落里。床地下堆满了杂物,床前地上一块松木板,一头一只马桶,一头一只夜壶。上世纪七十年代,普通人家的家什,不过如此。
        烂污阿二即我矮爸与我矮妈没有生育,他们一定是忍受了好几年才想着要领养一个小孩的。一个秋雨连绵的上午,我大姑妈家的小女儿小英,在一阵劈劈啪啪的爆竹声中,被我矮爸烂污阿二抱着进了屋里。有了孩子,哪怕是一个女孩子,家就像一个家了。
        这个家,是我矮妈美娥做当家人。烂污阿二算是村坊上的一名读书人,读书人不要事体,只会玩乐,他玩乐的最爱是推牌九赌钱,且数目很大。年轻时候,他人聪明,一门心思想着赌钱。晚年他曾告诉我,他去赌钱,基本上是会赢的。说这个话的时候,他每天在输钱,不过,他与塔鱼浜村的老年人在一起拓和牌,赌注并不算大。
        有一次,吃过夜饭,他叫上我阿爸,他的大哥(他不叫他哥,只叫他名字)一淘去金家角。两个青年人穿渠道走田塍,还要避过熟人,辛辛苦苦赶去,不料吃了一记夹生——两人一淘被捉住了。这赌钱的行当,无论那个朝代,政府都是明令禁止的。不过,禁而不止,也是乡村的一个事实。
        烂污阿二还做过塔鱼浜小队的电工,那是很早的时候,轮到双抢打稻,马达要接线,多半是他去接。他有时竟不用老虎钳,直接用手接。家里电灯坏了,不用急,这是他拿手好戏。他家里是有一把公家的老虎钳的,那个年代多么稀罕、还是家里经常有用的物事啊,我因此经常乘他不在家,偷出来剪电线,弯铅丝做皮弹弓——我恨不得将那把老虎钳偷了来。
        有年夏天,毛发林家屋前稻地上打稻,打稻机接线,当然早有人找到了他。他家在塔鱼浜后面一埭房子,大概他懒得回家拿这把老虎钳子吧,他搬来木头梯子,拉了皮线直接去廊檐下的火表里接线,突然 “啊呀”一声,烂污阿二早已从梯子上倒栽下来,躺在廊檐下不醒人事了。我祖母听得消息,哭哭啼啼地赶到了,“奈么那介好,奈么那介好!”她一把鼻涕一把泪,茫然无从入手。只是“阿二啊,阿二啊,醒醒……醒醒……”地叫唤。
        再看我矮爸烂污阿二,直挺挺躺地上,真是一佛升天,二佛涅槃,经验老到的村民赶紧去家里抱来了一抱刨花,堆在他身上,他们善良地认为,木头不导电,木屑是能够吸电的。慢慢地,他竟也醒转过来,喝了几口水,可以活动关节了,大家都说不要紧了不要紧了。他地上坐起,拉拉衣角,“喔育,隔先哪夹点(刚才怎么回事)?”他的白衬衫粘满了灰尘,他掸了一掸,径自走回了家里。我印象当中,这是他最后一次摸电线。此后,他就再不做电工了。连家里电灯线断了,他也不会去搭手。
        夏天,双抢开始了,全塔鱼浜的男女劳力一律到田里斫稻,打稻,打稻机都拉到田坂里去了。唯独拆烂污阿二,戴个草帽,脖子里掼一红白相间的毛巾,一手拿算盘,一手捏着一小叠白纸条,的确良衬衫的口袋里,是一支圆珠笔。他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水田里,他走到一堆一堆的稻柴堆旁,依照一户的工分折算给该户多少稻柴,算好,撕下一张小白条,写好户主,稻柴堆顶端一压,继续下一个户主。于是,整个水田里,到处是“阿二,拆烂污阿二,烂污阿二,拆烂污……我家的堆在哪里,记得不记得?”他就笑嘻嘻地手一指,“喏——”他也不多话。
        一九七八年,翔厚大队办起了车木厂,厂长就是大队书记邹根富,烂污阿二随根富进厂,做了厂里的专职会计。一天夜里,在稻地上摆开八仙桌吃乘凉夜饭,他拿出一件白色汗背心送给我,背心上印着绿色的“北戴河留念”五字。原来,他代表厂里去北戴河开订货会议,北戴河是著名的旅游胜地啊,也是中央干部开会的地方,他从这么有名的地方刚刚回来,这真是了不得啊。我看过去,他脸上都有了一圈光环。他谈兴很浓,一叠声地说那个海真是大真是好看,白天晚上都很凉快,连蚊子都没一只。他是做会计出身的,一生门槛很精,是从不会送给我什么礼物的,这次送我背心,我大感意外,两块多钱一件的,而且还是印着“北戴河”的背心,真是很感激。我印象中,他虽是我大叔,一生实物也只送过我这件汗背心,还有就是我考上大学的一九八五年,他送我十五块钱。而那一年,他已经是塔鱼浜第一个响当当的万元户了。
        老古话:人无横财不富。但发横财不是光凭虚无飘渺的运气,而是要靠脑袋瓜子聪明。烂污阿二精瘦毕骨,脑袋却灵巧得恨。利用他车木厂做会计的内当家身份,他很快结识了一位山里朋友,这山里朋友带着他往山里转了一转,烂污阿二精明的生意念头就此确定下来了。于是,在这位山里朋友的帮助下,他以低廉的价格将山里的木头运到平原地界,几次脱手,万元户很快就到手了。自然,烂污阿二发家,也有我矮妈的功劳,她是塔鱼浜上一个算得会理家又勤快又精明的女人。此时,他们家的房子早已搬离我家西隔壁,搬到了最西边的小高地上,这里,西面已经靠近恰连坟了,北边斜对北分埂,这块地实在野得很。他们家由原先的无屁眼堂堂正正地开了一栓后门。后门上下两个插销,双保险。但后门有一个巨大坟墩,我是连斫草都怕去那里的。
        这双门面的两埭房子,由南入北,有廊檐、厢屋、天井、灶头间、再一个小天井、两层的水泥五空板楼房、后门头……走一走,都要很长时间的。造房子的时候,我还骑在外墙上,帮衬着拎泥桶,抛接砖头与砖瓦,出过那么一分小力呢。我骑在高高的墙头,抬眼看到白马塘,看到了河西庄,看到金家角和许家汇,看到了腰子形的严家浜兜,尤其是看到了那个夜间常常劈劈塔塔马力带动皮带抽水的恰连坟的机埠……烂污阿二造两层楼的时候,塔鱼浜还没人家造得起楼房,连大队书记根富家也是后来造的楼房。他当年的得意,是可想而知的。
        烂污阿二在塔鱼浜算不得勤快,这当然是有原因的,我知道他是我矮爸的那时开始,他就得了哮喘的毛病,一早起床,常是一连串的咳嗽,远隔好几埭平房,我都能够听到。但即使咳嗽得死去活来,他也是想着法子要抽烟的。他抽的是大红花,两角九分一包,后来是西湖,三角四分,再后来,是利群牌,十三块多了,再后来,他身上常带的是上海红双喜,六块八角一包,一生的最后一段时光,他的哮喘越来越厉害,去了几次医院,不得已,戒了。他抽的烟,在塔鱼浜村里,算是上等的。这至少说明他的经济,一直是比较充裕的。晚年的不抽烟,实在是哮喘这个毛病发作的缘故,并不是他抽不起烟。
        晚上的塔鱼浜,除了有人家的地方,桑树地地,田坂地地,真是一片黑漆,安静得你走在泥路上,仿佛连你的脚步声都会被泥土吸进去似的。七十年代乡村的娱乐,除了摸几副牌,实在是苍贫如一张白纸。但摸牌一般也是在农闲时分,严家浜人家少,凑不成一桌,他晚饭后就去南嗨埭,我无事的时候也曾跟了他去,先是边上看牌,后来也学着摸弄。摸牌的空隙,有人家需要写信,就会拿出信封信纸,撒一遍香烟,恭请他捉笔写信。笔是英雄牌的依金笔,吸足了纯蓝或蓝黑墨水,插在上衣的口袋里——他是笔不离身的。他左手夹烟,右手摸出笔来,还是右手旋下笔帽,左手的大拇指摁在八仙桌面,食指与无名指夹住袅袅升腾的香烟,问明白了写信的目的,事体,就开始了思索。烂污阿二写字前有一个惯常的动作,第一个字落在纸上前,笔尖对着白纸,必要左左右右来来回回晃动一番,有时候晃动了几分钟,还不曾落下一个黑字,因此我很感气闷,正当他晃来晃去的时候,我常要跑开去,等到回到桌边,他已经写得很顺手了,笔下洋洋洒洒,一封信没有多久就写好了。人家是一叠声的谢谢,这时嘴巴里唤出来的那一声“烂污阿二”或者“阿二”就更加亲切。他接过人家递给他的烟,很快活地吧嗒吧嗒吸着。
        因为他字写得好,我就谋他的字迹,还学着他的字样摹写。有一回我请一位开大船的人去上海买了上下两册的《封神演义》来,我从小爱惜书本,这回还特地去讨要了几张养蚕多出来的厚厚的白纸,包好了书,请他在封面上题个字,我想他是一定会满足我的这个虚荣心的。那个夏天的下午,我与小英、我弟、咬毛几个小伙伴坐在他家的厢屋地上“捉七”(我们小时候常玩的一种乡村游戏),看到他自田坂地地扛着铁搭回家,提起八仙桌上早已凉好的红茶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我就乘机双手递给他这两本已经包上了封皮的《封神演义》。奇怪,这一回他笑嘻嘻的,不正经得很。他大概是嘲笑我买这些野书吧。在乡下,几乎所有的家长认为只有课本才是正经的书,这些长得没完没了的小说书,他们用一个很鄙视的称号,叫做“野书”。我父亲就非常反感我看这些野书。但我十几岁,就买来了很多的野书,比如《三国志通俗演义》、《七侠五义》、《说岳全传》、《飞龙全传》、《呼家将》……连烂污阿二自家,还要向我借野书看的。
        他接过书翻了一翻,扔下了,不肯写字。这真是大出我意外。我好说歹说,钢笔的笔帽早旋了下来,塞他手里,他实在拗不过,勉勉强强地扯过书去,左手捏笔,弯弯斜斜写下来一行“封神演义”。写完,他自己先笑了。他大概是用这个方法反对我买“野书”读。他觉得我应该读正儿八经的课本,不应该读这些吧。他这个偏见,大约,要到一九八九年,我的一组小诗登载在一份市级报纸上,他看到了,才改变了看法。我记得他拿过报纸,也不管看得懂看不懂,硬是拿眼睛扫瞄了一遍,抬头对着我,未说话,先自嘿嘿嘿嘿地笑开了:“倒是要出个茅盾哩……”不知他是讽刺还是赞美,不过,神态中我兀自觉得赞美的成分略多了一点点。
        再说,烂污阿二写字一直用的是右手,但打算盘,却一直是左手。左手打算盘,劈里啪啦,镬铁子里炒蚕豆似的,很好听;左手的算盘珠拨出,右手的账记下,默契配合,且是互不妨碍。在乡村,只有这样的记账员,才吃香,才能赢得大家的敬意。
        土地承包到户那年开始,他家自留地上的活,基本是我矮妈料理的,塔鱼浜这个时候已经无账可记,烂污阿二摇身一变,前面讲到他已做了大队社办厂车木厂的会计。每天步行到翔厚上班,塔鱼浜到翔厚,一个单埭(程)需四十来分钟,他扯开了白色的确良衬衫,风风火火地一来一去。翔厚小集镇上的人,大多是认识他的。因为手头宽裕,他就开始动用他的小聪明。他开始将余钱借贷给相熟的人,甚至朋友小弟兄,这其中就有同村的白头阿大。
        塔鱼浜最先富裕起来的烂污阿二这一回是昏了头了。他整天盘算着,借贷出去的钱,以两分三分的利息,一年里他可以多出多少?他是算得出来的。那些年,我的那位小个子、黑黝黝的美娥矮妈,走进走出,也是一脸的笑容。她原先是不与我们家打招呼的,现在,也开始打起了招呼。甚至,逢年过节,还叫我们一家吃饭,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有一年新年,她还和我妈妈一道去石门附近一家远亲“端蛋汤”(吾乡新嫁娘有喜,亲戚即需送上一份礼,礼物以鸡蛋为主,俗语“端蛋汤”。)她有说有笑走过李庄附近的机埠,成为了时至今日我头脑里最后的记忆。
        一九八九秋天,我已分配到石门北面十公里远的安兴乡初级中学教书。突然听到传来一个消息,说塔鱼浜村坊杀人了。那个年头,在乡村,杀人的事体是很少听到的。这个骇人的消息迅速传开。听得好像是我这位烂污阿二矮爸,我骑了一辆自行车,急冲冲赶回塔鱼浜老家。果然,烂污阿二家所在的小高地上挤满了看热闹的村民,连附近村坊的人都跑来看热闹了,可以说,塔鱼浜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热闹的场面。
        厢屋早有人在号啕大哭,是美娥矮妈的妹子。养女小英在一边垂泪,这会儿她正在石门中学实习,得着噩耗,倒是很快地赶到了。凶手入室杀了两个人,矮妈邹美娥和她一直在她家料理家务的七十多岁的父亲。省市的公安都来了。公路不通,他们是乘汽艇经白马塘过来的。公安正在现场勘察,外人是进不去的,凶手是谁?这会儿还没有眉目。但猜测之词已经很多。
        那天我心血来潮,我觉得应该去看看我的矮爸的,打听到他被击受重伤且人已被送往乌镇治疗。我又急冲冲骑车去乌镇。病床上,他吊着盐水,能够说话了。他与凶手有过一番搏斗,奇怪,他竟然说不清凶手是谁。他的床头,有一位陌生人,对我笑笑,我却并不注意。事后我才知晓,这陌生人是一位便衣,他看到我,开始怀疑起我。我的脖子上正好有一道血丝,这肯定引起了他的警觉。很快,公安就来到了我学校里调查。不过,嫌疑很快排除,我没有作案的时间——真他妈见鬼。
        我又回到了塔鱼浜。到傍晚的时候,蓦然发觉看热闹的人群都拥到严家浜兜尽头的白头阿大家附近,胆大的几位还挨近了他家的大门口。不久,有人悄悄说话:“出来了,出来了……”听得白头阿大的苏北女人翠英哭开了。有一个严厉的声音断然喝了一声:“哭什么!”哭声顿灭。白头阿大的独养儿子金良被架着反铐双手押出了家门。原来杀人的凶手竟是这个平常说话女声女气的金良,塔鱼浜村坊所有的人,都是想不到的。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白头阿大与烂污阿二是小朋友,白头向烂污阿二借了几千块钱,还立了一张字条。烂污阿二家有钱是塔鱼浜人人知晓的,这女声女气的金良就打了入室偷窃的主意。适值傍晚淘米烧饭时分,他悄悄摸进屋,在二楼上翻箱倒柜,寻找可能的钞票。正好美娥田坂里回来,进屋,听到声音,上楼,两人照了一个面。美娥人瘦小,力气不小,她又是一个顾家的女人,钱又看得重,人家偷上门来,焉有不斗之理。据说这女声女气的金良向她求饶,她不歇,于是这家伙用斫刀砍死她。美娥的父亲河浜里淘米回家,听到响声,也来帮斗,可怜七十多岁的老人,也被他一斫刀砍倒在地。灶头上,淘箩里的米,还来不及下锅,我矮爸,烂污阿二翔厚下班回家,看看家里还没有烧好粥(吾乡晚饭一般吃稀饭),喊了几声未听得他老丈人答话,就要上楼,凶手突然蹿出,用同一把斫刀劈伤了他,而此刻,因在与美娥的打斗中伤了脚,凶手拖着一条断腿从后门逃回了相距不过百米的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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