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污阿二过分的精明最终毁了他自己的家庭。这一场变故，原原本本地记录在当年的《浙江法制报》上，占了大半个版面。他从此是一蹶不振。他养病期间，家里的金银被他的姨妹席卷而去，他这位姨妹，也是得其老婆的真传，着实厉害，阿姐被人斫死，反不去凶手家吵闹，却专门来烂污阿二也即他姐夫处寻事，她哭诉再三，一边哭一边絮叨，说这个家，都是她阿姐做出来的，家产都是她阿姐的。她阿姐在塔鱼浜村勤快是真的，但阿姐做出来的家产管你何事，她偏是要闹事。那女人是认定了烂污阿二不过是一软壳的蟹，因此更加肆无忌惮。这一番又一番的吵闹，她是满载而归了。烂污阿二家变故前，她是肯定有来借钱的，这一回早就赖掉了账目，又席卷了一些金戒子之类值钱的物事，就不再上门来了。后来，两家就断了交。
烂污阿二幸得不死，他试图重新开始振作，起先去桐乡一亲戚的托运站干起老本行的会计，后来，换了一老板。此时，他面色红嫩，心情似乎已从那场变故中恢复过来，经济上也是略有结余。这是一九九三年。第二年我结婚，我骑车去他安身的托运站开口向他借两千块钱，想置办婚宴的酒食，他竟大出我意料之外地说：“喔育，二毛，奈么没得高！”（现在没有啊），我心想，眼前这位我嫡亲的矮爸，难道真的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我转身就走了。再后来，他承包了一家小旅馆，据说，生意也不错。他招来一女人看店，帮他料理。这时，他年轻时候的老毛病又犯了，开始整天半夜地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赌钱，几年下来，输了足足有十多万。连他原先桐乡的一套公寓房脱手卖掉又很快输脱。旅馆又关闭了，还被看店的女人狠狠敲了一笔竹杠。他不得不重新回到塔鱼浜。
此时，他的养女小英结婚并在桐乡安家。他和我祖母两人过活。严家浜小高地上的两埭楼房因为响应政府农村机械化耕作的要求，拆了，搬迁到去往翔厚的大路口。此地靠近许家汇，他和我父亲合造了两埭简易平房，规制已大大不及先前了。因为拆去老房子，他得了政府补助的四万块钞票，口袋又硬邦邦起来，于是，他再次出入乡村角落里的小赌场，他的大多数时间，都花费在了一种叫做和牌的纸牌上，每天由先前的来去几百块到后来的几十块。他现在是越赌越小，好像张公养鸟似的——他的经济状况大不如前了。且，他的肺病，也越来越严重，他一生的嗜好——时刻不离的香烟，也无可奈何地戒绝了。
二○○七年冬天，塔鱼浜一片萧瑟，由于严寒，道路封冻了，咳嗽声接连不断的烂污阿二摸索着起床，看看天看看地，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上路了，他是要去彭家村，那彭家桥堍，开着一家小茶馆，茶馆里，总有人在拓和牌。他的一门心思全在这一张和牌桌上。
走了一段路，走不动了，只得停下来，在一棵矮墩墩的桑树上靠了一靠，塔鱼浜村坊有人见到他，问他怎么样？有没有事？他说，没事，歇一歇，就好。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终于到了小桥头，开始了他晚年唯一的乐趣。他坐下，拓和牌，输钱。
十一月二十二日，赌钱的间隙，他难得地翻开了我的《少年游》……这是我弟短信告诉我的，他看到了什么呢？
十二月二十一日，他一个人颤颤巍巍去翔厚。他到一家理发店，整理了一下他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
二十二日，夜里，他一口痰堵塞了喉咙，随即咽了气。
二十三日，早上，我赶去塔鱼浜。
这当然是最后一次看到他。他已不是他了。头南脚北，摊在了自家的大门板上，脚底下，照例一盏摇曳不定的长明灯。晚上，我打开随身带着的电脑，由不得我似的，敲下了一首关于他的诗歌，那键盘的声音，在塔鱼浜，听来格外寂寞，又格外寒冷。他的一生，也算有诗为证：
他是我叔辈中最年长的一个
得祖母最宠爱的一个
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打得一手好算盘
也算子承父业，做着响当当的小队会计
八十年代，塔鱼浜的第一个万元户诞生
他脸上的笑容证明，除他没有别人
算盘珠上的精明终于落实到手指头
他知道钱生钱的把戏，放债给村里人
此举差点要他命
他成了这个村毁家最彻底的一个
他的家毁于一九八九年
那年夏天，我婶婶，一个理家的能人
被潜入屋子的盗贼斧劈而死
那把放债而招来的斧子
也没有放过他，百分之八十，他死于这个夏天
此后的十八年，他不再是精明的小队会计
而是一个日渐严重的肺病患者
一个乡村牌桌上的老赌鬼
他承包小旅馆而被一个女人洗劫一空
他卖掉县城的商品房而孑然一身回到塔鱼浜
他在自家墙角哭泣：“苦得来！苦得来！”
难得一次，他总结糊里糊涂的一生
（昨天，我突然接到电话
他走了，带着他荒唐的一生
我父亲说：前天蛮好的，自家去翔厚剃头
介快啊！）
他没有死于他的荒唐
没有死于折磨他一辈子的肺病
他大概死于一阵突然而来的咳嗽
气一时间接不上来，就断了气
他就这样躺下了
就像老培荣、小毛毛、盲太太……
躺下就不再走了
他躺在孤寂乡村的中心
躺在一张门板上，嘴里
塞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小银子
戴着一个从未戴过的绒线帽
突然就安静了，不用靠着墙角诉苦了
这是他在这间平屋的最后一晚
人世所有的喧闹，到这里，就不用阻挡了
他走得比一阵风还要彻底
——《我叔》
2008-7-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