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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有什么用?

发布: 2012-2-23 19:53 | 作者: 黄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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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天我在微博上看到了一段话:“纽约时报一周的内容是十八世纪的人一生的内容。今年产生的资讯比过去五千年累积的还多,每两年翻一倍。”
        这句话有三层意思:
        一,这是信息爆炸的时代,一个善习学习的人必定要先善于整合资源。欲工其事,先利其器。这种对海量信息进行整合与学习的能力的重要将超过对知识的单纯占有。即,懂得用手机上网谷歌、百度,比在大脑里装下一个图书馆更有价值;
        二,信息在全方位覆盖“但凡有人迹生灵之处”。信息的全球化,必然导致多元性的匮乏。语言影响我们的思维模式,乃至于世界观。而互联网上百分之八十的网页皆为英语。即,全球化就是英语征服世界的过程。我们的母语汉文将被改造。所以大家现在会说“SB”了。这不是坏事,也谈不上是好事,建立在科学主义基础上的西方文明在被引入中国后,由于缺乏相应的宗教情怀与传统,形成一个至少在目前看来并不那么具有可持续性的畸形发展。发展是硬道理。在某时间段,这是对的;对现在的中国而言,可能是危险的。只讲发展,尤其只讲经济发展,这种路线图所最后给出的,当是深渊。而从全球视野来说,哪怕整个世界的经济不再增加长,当下人类所创造的财富,只要分配合理,也够所有人吃饱穿暖。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分配制度,并且在可预见的未来,将一直存在下去;又是什么东西在让每个国家这种竞赛中歇斯底里?人类或许已创造出太多他们原本所不需要的。经济时代,是力的时代,是博弈与输赢,是老虎、狮子与狼,它遵循达尔文主义;是否可能存在一个文化时代,审美的时代,各种文明能克制其扩张的本能,和而不同,整个人类与自然达成和解?话这就说远了,打住; 
        三,海量信息在高速流动。这会带来什么?就消极层面,比如个性的泯灭,马太效应。我们认为某本书写得好,常是因为别人说它写得好,并不是个体独立阅读后得出的结果。个体被信息最大程度的覆盖,人其实是变浅了。而如何论证信息高速流动导致个性的普遍丧失?这是一个庞大的学术课题,但用卡尔维诺式的寓言,或许几百字即可完成,并传达出那文字所无法承载的恐惧、焦虑等。就像我为了阐释在本文第一节末所提出的问题“可我为什么还要对它进行书写”,在第二节中所选择的叙述文本模式,并在文本中虚构出“梳辫子的小姑娘”、“红上衣的男孩儿”、“眼白大于眼黑的朋友”,以及咖啡馆这样一个场景。从我正在撰写的此个案出发,是否可以这样说:严肃文学在尽最大可能地保存着一种完整性,对与错(理性思维),爱与恨(非理性的形象思维);以及在现实之上的虚构(美学意义);其次,我所选择的是一个区别于一般论文或抒情散文的文体,较为复杂。为什么会下意识做出这样的选择?并非是炫技。我在提笔写下第一行字时,脑子里只有某几个不太清晰的观念与影像,以及“你覆盖着我,好像羽绒覆盖了鸟的身体”这样的句子。也许人生(真理)可能是相似的,乏味的,但,通往真理的路径一定是迥异,妙趣横生的。时间与空间是如此错综复杂,如热带雨林、小径分岔的花园、《盗梦空间》、基于最大熵概念的随机变量统计模型……这种对复杂性的追求即是宇宙与人最深的渴望。
        海量信息的高速流动,以及提供信息方式的改变,在深刻地影响着我们对世界理解的方式。过去,我们是静态的,单位、家庭,两点一线;现在,我们是移动的,飞机、火车、汽车、轮船。移动使人的交际圈扩大,这是活力,但这种不可逆的向外走的过程,同时意味着人与内心的逐渐疏离,所以人们更需要内心那个坚硬的不可摧毁的核。而对于一个国家与民族来说,或许还可以这样说,当下的全球化是一个波澜壮阔的博弈时代。一些国家在崛起,一些国家在日落。博弈,不仅是经济的博弈,更是规则、形象、主导世界事务的观点、支配人类未来的信念之间的博弈。通俗地讲,一个大国,要能输出价值观,要有这样一个愿望与资格去解释世界。“解释趋势的人必定要影响趋势。”而我在前文中所赋予的严肃文学的四个特征,则使之能承担起这种输出与解释的功能。它所塑造的形象与所传递的理念帮助其他国家的人理解:中国人原来是这样的啊;不再是义和团了,也不仅仅只是有《卧虎藏龙》与《英雄》。
        可以这么理解么?
        几天前在微博上与人讨论小说时,有人说道:“这是个不用写小说的时代,因为时代本身比小说更戏剧。小说落后于现实。”
        我回复道:“现实主义小说肯定要落后于现实。但小说是什么?一是自我观照之镜;二是镜中虚影。影中又有自我之眸。眸中又见虚影。重重虚影,成其无尽复无尽也。又或者说,小说一直在死去,因为所有的过去(人的形象)只有暴露在美杜萨的目光下,才具有被雕塑的可能,以及必要。而要窥见这个痛苦漫长的石化过程,就要借助帕修斯手中记忆之盾的反光。而所谓戏剧性根本不是小说的追求,它是小说的壳,与我们在这张壳上看见‘矛盾的冲突,命运的互相影响’等花纹时的审美体验。任何一个时代都是写小说的时代,也都不是写小说的时代。看你如何理解小说,理解你的生命。世界创造了我,我以我的方式回报。”
        我说的,是对的么?或许是吧。但至少还不够完整。还有哪个时代比当下这个“错综复杂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技术在不断地解放人”的时代更像一块孕育伟大作品的土壤?也许中国真正的文学大师已经出现,但我们还没有机会阅读他。我们不能拥有上帝的视野。时间虽然并不靠谱,但也只有它,才可能把他献给我们的子孙。
        屋外的颜色稀薄明亮,北京的秋天异常迷人。一种寂静感抹在窗户、树的枝桠与褐色的建筑上。抬眼望出去,天空是一匹驮着鎏金铜裹木质马鞍的白马,走得不缓不疾。我在这里,想我什么时候能跃至马背上,想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写着这样的句子:“我在这里/依照你想象的样子/依照我本来的样子/依照真理,秩序,不可抗拒的命运”。
        这个句子所表达了什么?是激情,是书写与想像,而不是“我”已握真理之珠。“世界就像一部影片:正在放映的影片是现在,已放映过的构成过去,尚未放映的构成未来”。是这样么?我讨厌这种感觉。如果说宇宙是混沌的,那么究竟是什么一种力量使其有自混沌中产生秩序的强烈愿望,并且最终让秩序得以彰显?这是悖论,一个二律背反。“真理,秩序,不可抗拒的命运”违背宇宙的混沌性,最终又凝聚成人的形象,使人成为上帝之子。这又意味站什么?——不能把“真理,秩序,不可抗拒的命运”的出现说成是概率的结果。“在千万年的光阴里,若老鼠脚下有一架打字机,它也能写出一部《红楼梦》”,这是不责任的说法。宇宙是有年龄的——那么,是否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宇宙是因为人的注视而存在,而作为对“真理,秩序,不可抗拒的命运”书写与想像的文学,就是人注视宇宙最深情的目光?是否正因为这个缘故,一些人类学家说:文学通巫,是“人神沟通”?
        人的大脑不可避免地被种种偏见所充斥,就像“那个倒满水的杯子”。把杯子倒空是不可能的事,顶多在倒的时候,眩晕感可能会带来刹那菩提。偏见的失去,“我”即随风而逝。能否存在一种可能:《开放的社会及其敌人》。提卡尔·波普尔的这部书是什么意思? 理论,种种理论,轻的,重的,蝴蝶一样的,螳螂一样的,都是对世界的解释。它们互相继承,互相攻诋,也可不能不攻诋。但,一般来说,好一点的理论,更适合人类变好愿望的理论,应该是那些不仅自身站得住还能够解释其他理论,让那些彼此矛盾且互为悖论的看法,在一个轴上保持平衡的。它是复杂的,并不轻率地做出判断,且有足够的深度与宽度来解释不断变化且日趋复杂的当下。它应该是一张元素周期表,而非简单粗暴地认为世界是银子的,或者说世界是铜的。希望有人能够找到它,找到各种在人类史上发挥过重要影响的主要理论的“原子核”、及“核外电子”,找出它们各自的内部结构以及它们之间相互联系的规律。或许,我们可凭借这张隐秘的图,窥见人类的未来,也不为当下所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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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纪初,相对论、量子论的提出改变我们对世界的惯常看法。新物理学得以萌芽,并迅速成长,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引起公众瞩目,它不仅激动人心,其原理与方法也已深入至科学、能源、医学、农业、工业生产以及日常生活的各个领域。其过程堪称狂风骤雨。短短百年,人类凭借新技术所创造的,比已经过去的几千年所创造的还要多。美国的诺贝尔奖获得者杰克·斯坦博格估计,可能在当代经济中,三分之一的国民产值都以某种方式来自于以量子力学为基础的高科技。再简单地讲,若没有量子力学,我们现在所使用的手机、电脑、激光、核能发电……这些都不可能出现。
        基于这方面的思索,前年我写了篇《量子文学观》,说,当下的文学实际上只有一个批评体系。即与宏观的经典物理所对应的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作品是被硬塞入这个框架内的。量子文学理论可以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它解释了先锋,把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在量子层面上统一起来,与宏观的经典物理下的现实主义体系相对应;其次,它解释了严肃写作者的内在驱动力;三是,它提供了评论的新思维,可以澄清文学、艺术领域中许多混乱的现象;四是,它可以给具体写作提供一些启示。在文章的末尾,我把《上帝与新物理学》中的一小段话,做了几个关键词的替换,说:“我深信,只有从各个方面全方位地了解世界,从宏观的经典物理和微观的量子物理角度,从数学和诗的角度,通过各种力、场、粒子,通过善与恶等等,我们才能最终了解文学,了解我们自己,了解我们的家——宇宙背后的意义。”
        这样就够了么?不够的。还要有光。“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从某种意义上说,地球上成百上千亿人,无不攀于一座巴别塔上。大部分人终生不得塔门而入;一部分人上得了一二层,眺见江河入海,知道万物的名;又有少数,登上层楼,登上层楼,至五六层,眼见了万物一小撮的因果……而塔之高,实难言状,非辞藻可以形容,人之目光可以穷尽,于茫然恍惚间,自然便会问自己怎么办?两条路:要么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要么去找这塔的设计者,就像《黑客帝国》中的尼奥来到设计师面前。当尼奥打开门的一刹那,光出现了。
        我无法再解释光是什么。对不可说者,当保持沉默。卡尔维诺在《千年文学录》里说,“宇宙分解为一团热,必定化为熵的涡动,但是在这个不可逆转的过程中有可能出现某些有序的区域,即存在的一些部分,这些部分倾向成为某种形式;即某些特殊的点。我们在其中似乎可以见出某种图案或者图景。一篇文学作品就是这种最小部分之一。”我想,在人间世,也确实应该有那么一小撮人,能够清晰地看到这个“最小部分之一”。我一再说,人有两个过程,前一个是认识自我;后一个是摆脱自我。认识自我,是从骆驼到狮子;摆脱自我,是从狮子到婴儿。所谓婴儿,尼采说:“天真与遗忘,一个新的开始……”我更愿意用水来比喻。水至善,在于它知晓万物本性,懂得把所有的障碍变成自己的一部分。这种人无意赢取俗世名声、地位,无意邀宠于政治或者资本,在解决基本需要后,他们更愿意把自己看作是宇宙诞生的奇迹(最小部分之一),而不仅仅是一个生老病死的生命机体,从而不断去探索有关于人的种种可能,让我们彼此联系,让生者与死者互相凝望。
        这样说,有高空蹈虚之嫌。尽量往实处落。几天前,我在一个小说研讨会上发言,讲了三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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