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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菩薩

发布: 2014-5-22 15:10 | 作者: 顔忠賢



        三
        姊姊說,當年一直困住的她覺得要找出路,後來去了印度,到了那個被稱為瑜伽之城的Rishikesh。
        她說她後來有一天在小旅店巷中一個小店喝湯,竟然在那店裡還看到一部提到一個完全吃不出味道的女人故事的日本偶像劇。
        店裡還有年輕人還穿上雨衣要出去外送咖啡,有一貴婦全身昂貴還抱一隻絨毛玩具般的寵物狗,眼神還慵懶得近乎寤寐。外頭雨越來越大了,她覺得自己面對未知的威脅的狀態好像始終還不夠,也始終觀望。在那一個碰巧看到的電視橋段裡,那個已然決定離婚的日本中年女人對做法國料理的男主角說,你那法國派的味道沒變,就像當年我設計的珠寶那麼美,美得甚至捨不得吃,但是後來我變了。我的人生已然毀了,好吃的料理已然完全不好吃了,後來,完全無感的我只需要刺激,只一直加廉價的佐料在廉價的食物上亂吃。但是,男主角勸她說,你的這種吃法只是在折磨你自己。他說,當年我們在搖滾樂上失敗了,變成了酒鬼和流浪漢,後來,經過太多困難,才聚到這個河邊的舊倉庫開這個長相破爛卻好吃極了的小小法國料理店的。但是,現在也挽救不了地毀了。那女人對他說,我們都是失敗的,因為我們等待的是需要有客人期待我們。但是,我們太容易被取代了,沒有人會等的,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我們已然無話可說。但是男主角勸她說,我之所以走上這行,其實是因為我的童年,我人生第一次吃到好吃的回憶,是在很悲慘的狀態下,是因為吃到好吃的那個派才拯救了我,而讓我想要好好活下去。
        姊姊說,她看到這裡,一個人在印度的陌生小店中熱淚盈眶地低聲哭泣,哭了好久,但是,覺得內心本來被困住的地方好像比較沒有那麼被困住了。
        她仍然待在那個古城,因為能找到更多的被拯救的可能,就這樣,又過了好久,還發生了更奇怪的事,偶然與巧合,像是一種上天可憐她而送給她的禮物,療癒極了。因為不久的後來,有一天她在路上走,不小心被一整群盤踞在路中水牛的其中一隻撞到後腰,她說她極痛,好想回頭打那隻髒兮兮又發出惡臭的水牛,可是回想了一下才想到那種傳說的禁忌,因為牛在印度是聖獸,一定不能打,而且,更氣人的是,她旁邊所有印度當地人都停下來而在那現場又混亂又擁擠的路上笑她,使腰很痛的她只好停下來找地方歇腳。但是,奇怪的是……她說她卻因為這樣被撞,而走進了一個店,那個店竟然就幫她找到本來要找但一直找不到的那個極冷門瑜伽流派發源的地方。
        因為那個城幾乎每條街每個角落都有上瑜伽課的地方。但是,卻是那個店的人幫她找到真的她要找的地方。「謝謝你。」那印度老太太跟她微笑回答而說了一句她想了好久的話:「因為你也是這樣的人。」
        她說,她在那瞬間卻因而想起一個小時候在長壽街老家聽姑婆說過的故事,像是最玄奧又費解的一種宗教啟示或一種哲學寓言。那個故事就是關於這種折射或反射的人生的狀態,自己的更內在的投影,理解世界的某種限制或侷促,想像的盡頭或開始都一樣,因為,其實,再怎麼好或不好,再怎麼對或不對,其實都只是一種偏見般的偏執,沒有人被困住,也沒有人需要被拯救。因為我們所活著的這個世界只是自己內心的投射。
        她想起那裡上課的那個極老的瑜伽老師跟她說,瑜伽讓我們找到我們身體的黑暗面,肉身到更內在的暗部,某些看不清楚又常忽略的部分。甚至因為太暗而一直更在找尋一些沒法子看到自己的事做,而更偏執。停在那裡,感覺暗部,那麼自己心中的某些偏執,才可以些許地讓開。但是,其實那時候常常練瑜伽練到受傷或舊傷復發的她還是聽不太懂。只是每天繼續練得汗流浹背一如過度運動到虛脫的那種激烈,來讓她自己分心。一直到在那裡發生了那件事,讓她想起了那個故事。
        那個姑婆說的故事是一個極尋常的故事,有一個旅行的人去一個地方,那個當地老旅店的老闆問他,你們國家是什麼樣子的地方,他說,我們國家是一個島,那個島很小,所以住在那島上的人都很自私,每個人做任何事都只是為了自己,那個當地的老闆說:「我們這裡也是這樣。」
        第二天,另一個旅行的人也到了那個旅店,那個老闆也問他同樣的問題,但是,另外一個人說,他來自的島國所有人都很慷慨,很樂意幫助別人,但是,那個老闆的回答竟然還是:「我們這裡也是這樣。」
        四
        那是阿姨的最後一個兒子的喜宴,那是一個甚至是一群極普通人的普通人生,我也是裡頭家族裡的一員,太多年不見,離上次的另一個表弟的婚禮。那甚至是一個完整的過去的縮影,完整的各房家族難得相聚地辦桌吃桌。所有令我緊張的老人和小孩都出現。
        我一直保持微笑,吃很少,敬酒只喝礦泉水,一身汗也一身冷汗。我沒力氣去了解也沒解釋更多,都只能說好,奇怪,我為什麼還是覺得那麼累,像是,開著最耗電的完全戰鬥模式。
        「鬧洞房般地鬧新郎新娘要拚命敬酒」那般地熟悉的靦腆,一如過去的一切再度搬演一回,但卻是快轉,角色更替,老的更老小的更小,但是仍然尋常馴良,甚至只剩下太久沒見以後更客氣的寒暄和更沒有威脅的敘舊。
        無論如何,看著阿姨在婚宴的背影,都會讓我有種很窩心的鼻酸,會讓我現在還會願意回來這種娘家式的大場子的累,或許都是因為這裡還找到了媽媽的影子,像回到小時候一樣。
        那是過世媽媽的娘家的大舅二舅阿姨對媽媽的想念,而移到對我們的關心都變得更晚的沉重,或是我們因此而進入了當年另一半的童年遺跡般的重遊,再回到小時候外婆從鹿港到基隆走私故事太久沒想到太多餘緒的更早的感慨。
        幸好還有很多喜宴的胡鬧與胡扯來分心:
        「呷甜甜才會生後生,喝到乾才會生懶趴。」
        「爸爸的表姊要叫什麼。爸爸的堂妹要叫什麼?同姓還是不同姓。表姑還是表姨?」
        「還沒生的二表弟要打包帶回家,活龍蝦、活尾鱸魚、炸田雞……都可以壯陽補精,讓他整晚認真上工!拚一拚!」
        「舅舅帶孫子去拜外婆當年帶他去拜的龍山寺文昌帝君,這樣隨便念也會上台大喔!」阿姨長得和媽媽好像,也越來越像,我姊也和媽媽越來越像,所以大家都是越老越像也越美,甚至看起來都像外婆!
        「唯一要打屁股的是你們姊弟都還沒結婚,這是最不可被原諒的,千萬要認真一點!」
        其實,更多小孩的故事還一直像藤蔓般長出更多更細的細節:大舅的大孫已經高二,又胖又高又潮還邊吃喜酒邊聽耳機。二舅的小孫女才上幼稚園兩天,又甜又愛使壞地到處跑。有一個大舅媽曾經病到腦部有點出事,現在已經好到只是說話有點慢而結巴。有一個帥表弟曾經玩到醉到和人在夜店打架打到腦震盪而鼻孔一直流血流不明體液一年多,現在已經認真上班顧家抱四歲女兒乖乖哄她吃飯。長得忠厚老實雖然不太好看的表妹夫剛換工作很沮喪,公司要調他去大陸,但他不想去,只好不甘心地走了。小兒麻痺但很懂事的另一個完全素顏的表妹在金石堂待十年當到大店店長還是走了,前年考上衛生署的公務員職缺還很忐忑地微笑,我一直很欣賞她的某種認真而難得的認分卻又極樂觀進取式的滿足。阿姨的另一個孫子也來了,是之前自殺去世的表姊的兒子,他一來倒頭就睡,現在國一就學壞了,前幾天還甚至失蹤,大阿姨還報警,後來知道原來是去KTV唱歌喝茫了,就睡死了也不接電話,大家都沒法子,那是媽媽娘家的某處暗角的陰影。
        阿姨在婚禮送客後滿難過的,一直看著我們。眼眶紅紅的……欲言又止。阿姨說到媽媽過世後她所作的一連串關於媽媽的夢。我們聽了都覺得內疚。夢裡頭,媽媽一直還困在父親死後破產後的麻煩裡頭,始終打點所有的細節,永遠周旋折衝,永遠很忙很累。但是媽媽已經死了,阿姨知道,但是媽媽不知道。
        阿姨說她很內疚當年父親去世時,媽媽狀況不好,但是她沒能幫她太多忙,幸好後來,她看到我們兄弟和姊姊長大,才比較放心。阿姨到了最後才說:她今年農曆七月一直夢到媽媽,不知道為什麼,她一直都夢到媽媽,但卻都是在媽媽的告別式的現場。她到了卻看不到老家的人,覺得好傷心,她這麼愛的姊姊的喪禮竟然沒有人來。也沒有更多的親戚願意來幫忙。後來問,才知道是他們都不知道她過世了,但是,她後來就想辦法說,還是要準備開始出殯的行列,變成是她走在最前頭,後面才跟著我們小孩和儀隊和人不多的隊伍,就是要想辦法在那個算好的好時辰可以上路。但是,走了一段路之後,突然路前頭跑出一隻好凶惡的狗,一直朝這裡吠,像是要撲過來似的。但是,阿姨並不慌而就只是揮了揮手。突然她背後也跑出了三條狗,往前衝出去,在一會兒的對峙與打量之後……竟然也就順利地把惡狗給趕走了。所以,在夢裡,她才開始有點安心,一如她好像真的順利的把媽媽送往西方極樂世界,碰到的罣礙也化解得很好……就叫我們不用擔心。
        那個夢的最後是阿姨發現了當年媽媽送她的一件嫁裳……那衣服真是很別出心裁地漂亮……還是媽媽自己手縫的,在最顯眼的衣襟上,還用很華麗的針法和很昂貴的金線繡了很多花鳥蟲獸在上頭。阿姨問她說怎麼不留給女兒當嫁妝,媽媽笑著說不用了。上面還很清楚的繡了阿姨的名字,但是她卻一直想不透那是誰,因為在夢中她忘了自己的名字,所以也不知道那名字是什麼意思,一直到夢醒了才想起來,真感心,但是也很令人費解。
        更特別的是,平常不戴項鍊的媽媽那次戴了好大一串白色珠子項鍊。阿姨說那是極樂世界的人才會戴的,她嘆了一口氣說:如果是黑色的,就不好,因為她自己選擇那樣的方式,後來她才說:像是那個自殺的表姊,在夢裡就會戴黑的珠鍊。那意味著她死後的現在,一定還在受苦,也一直都在受苦。
        但是你們的媽媽不會這樣,她人很好的,她一輩子很慷慨對人也很好。她的過世也很好,阿姨說,以前有個拜拜的師父就說過她前世是一個菩薩身邊的天庭宮女,所以,她現在功德圓滿地修完才回到天上。
        你媽媽被菩薩收回去了……
        五
        整個過程都太神了,在還沒有準備好就發生了,也在還沒準備好就結束了……或許,我也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那回去找神醫,是陪姊姊去看五十肩,她痛太久了。
        傳統巿場巷裡深處的一個不起眼的舊房子。那個神醫在放血的過程為了讓我們分心,提到了他一生唯一的興趣就是用最離奇的方法釣魚,庖丁解牛般地下刀殺魚,自己講究刀法地做生魚片。
        但是他只釣最難也最貴的魚,石斑、紅魽、潮鯛,釣完就放生。以前還會二天一夜出去海釣,遇到過三層樓高的瘋狗浪,很多回掉下海差點回不來,後來沒辦法這樣三十六小時沒睡地出海,就自己開車去北海岸去磯釣,開到那裡釣到那裡地出去野,那種看著太陽落海的光暈從烈日炙身般的金光燦爛到緩緩地彷彿腐敗的肉身地轉枯黃轉暗淡赭紅轉到餘燼般的死灰,最後沉浸入黝黑如墨跡的夜空,在那又遠又近而重重淹沒翻滾潮聲低度的轟然,在手中握住如古劍如枯枝般的參禪法器的釣竿,完全精密掌控地下注下釣但是又空曠地願者上地豁達,那是很難明說的人生極限的體驗。
        魚釣回來了,自己吃之外,以前還會送人,就這樣,過了二十多年,每個禮拜週末都會去,一出去就彷彿失蹤了,中午吃過飯開車出去就再也找不到人了。一如他當年去了大陸四年學中醫。其實他父親就是做國術館跌打損傷的名店師傅,他從小就在這種草藥膏藥罐中長大的,本來還完全想離開,在年輕的時候真的就灰心到不想做了,甚至逃家,後來被捉回去了,最後是送去北京念一個中醫的名大學,跟了一個極有名密傳神功的老師傅,學了這身神醫的本事,才回來臺灣重起爐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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