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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菩薩

发布: 2014-5-22 15:10 | 作者: 顔忠賢



        七
        姊姊是一個難以想像的人,一個難以想像的活菩薩。
        但是又那麼的不起眼,完全地只是發善心而做,甚至沒有人知道,她根本就沒有說。但是,她所做的善事,是那麼不容易,那麼不打從內心是不可能做地艱難。她發的願多慈悲……竟是幫忙那種最可憐的人收屍的,尤其是那些最意外死去而沒人埋的屍體。某些八卦山路最偏遠險彎的最悲慘的車禍所撞死而手腳爛到被野狗咬的流浪漢、上吊在陰蔭深處而已然屍斑都爬滿全身的中年女人、在家死到發臭而滿滿蠕動的蛆長出來還爬到破舊房間外都仍沒人發現的老榮民……那種種意外的、被遺忘的、被遺棄的可憐的死去的人,甚至有時還慈悲到幫忙他們那最噁心惡臭的腐爛身軀清洗大體。
        那近乎不可能的慈悲反而使她太專注了,甚至她講的方式,就好像是她在做的最重要的事。雖然,自己也很忙很累,去幫忙的她也只是去山上發願,有一回意外腳扭到而去八卦山路邊的荒廢小廟裡歇腳而就因為這緣分開始跟著拜,這兩年跟這一個很投緣的老師父,而那老師父覺得她很用心,所以就越幫越多,也越修越深……
        姊姊也跟常去八卦山大佛殿裡幫忙助念往生者的四姑提過,但是她說和四姑說話壓力很大,會覺得自己很心虛,好像沒那麼早也那麼發願,當年對那些大佛殿裡的老師父們而言,她彷彿一直都不夠虔誠,甚至前幾年因為工作太忙,而沒有每次都到,就好像顯得不夠認真,很沒心,所以很沒用。
        那大佛殿師父們有一回跟四姑和姊姊說:「你們都是菩薩投胎,這一世是來人世修煉……因為你們是太敏感的太像某種特殊體質,所以,人生很辛苦也很恐慌。」
        姊姊說她真的也是這種狀態很久了……所以說她也常常在靜坐會一直有聲音,沒辦法靜下來,不要怕。她總覺得只要她聽懂了自己就可以靜下來,但是就是不行,甚至好幾回看過壞東西,和某些鬼魂或她也不明白的什麼擦身而過。
        「有一次還看到父親!」姊對吃驚而懷疑的我說:「看到他的手。胖胖大大的手,但是,心裡卻不害怕,手就像父親,我那時候還沒睡著,我看到他摸到我的手,但是一回頭往後看,他就消失了,整個狀態很安靜,感覺沒有不舒服,反而是很安心地被撫慰,所有內心的某種很難描述的不安被療癒了。或許,我沒真的看到他,我只是充滿他的感覺,某種情緒或抽象的印象,但是,心裡頭就是很清楚,那就是父親,就是他。
        但是,他已經死去很久了。可能因為那時候我很痛苦,所以,他來幫我。但是,之後好像真的心情就不太一樣了,不再那麼執著,所以也沒有再去看到他,像是……作夢的事真的發生。」
        「像是要照一種心的X光。」其實這兩年姊去看的那心理醫生老是越說越玄……他說:那心病和那人就好像一直困在長壽街上,因為那心病比那人還長壽,永遠不會過世,因為沒解決的那人下一世還會再來受苦……而且往往就還再投胎在同一個地方,甚至同一條街。
        其實,姊說到她為什麼和四姑很有緣,因為,她自己最近也一直困在一種奇怪的困難裡,而且她除了跟四姑去看師父,也還同時正在看一個長壽街上的奇怪的心理醫生,他竟然也跟她說到關於輪迴。提到了她的狀態是種種……人的困難在時間的困難裡的更深的發作,甚至那就是那人的前世心病在今生的投訴無門。
        他跟她提到一個臨床病例,那個人被催眠之後說:你爸和你兒子也在這裡,他們叫我跟你問好。他爸爸是一個日據時代的南洋拉伕的可憐士兵,在後來流亡而死於痢疾在一個印尼的小島中,但是也在行軍,同時知道兩個身分,他在臺灣中部的長壽街也又在那荒島的熱帶叢林中,同時在意識裡知道兩種的人生,用什麼身分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活著。
        醫生跟她說,還有一個病例是一個女人的頭痛,她很小時候被哥哥推倒撞到頭,好一點但兩個禮拜後又痛了,才回到前世,那一世她是在長壽街上車禍撞到頭過世的,但是經過了很久的找尋接受承認與更多來來回回的催眠進入夢的迂迴繞行地療癒,最後好不容易頭痛才好,醫生說只要找得到源頭真的會好。因為另外一個病例是一個女人的肥胖,後來才發現……那是有更內在的原因的,每次瘦一點就又暴食,後來在很長的療程裡才驚訝的發現,因為她內心深處反而是極恐懼地怕變美變可愛,所以當催眠再往更小的童年找去才發現她小時候出的事,因為她太可愛而太多大人喜歡抱她,而在某一回的意外中竟然在去八卦山的公車上被一個家族中的長輩偷摸她的下體,而這傷害太深也太遠了,使她也已完全忘了,只有在這深度催眠之中才慢慢地找到原因……才發現這悲傷的過去困難,在前世或每一世都不一樣,這世的功課沒有困難就是在放假,但是如果有困難但是沒處理完,那就是在下一世處理。
        那心理醫生跟姊姊說,這是一個極漫長的過程……記憶就是治療的開始,願意回去了解來龍去脈是因果是報應是前幾世的情人情變或士兵廝殺或冤冤相報……明白這種的循環才能更深度地了解也才能原諒。一如你因很討厭別人而受苦,下一世不想這樣,就只好在下一世再處理上一世的這種困難,或是像偏頭痛就可能是前世被刺過眼睛而死,肩頸痛可能因為上輩子是駱駝,如果可以打從心裡地了解,或許就可以釋懷而不痛。這世如果能了解前世,就可以不用再背負,一切都是如此。從開始的了解到最後的原諒,那必然是有很長很艱辛的過程,但是關鍵是原諒和真正的理解,那是一如悉達多王子苦修那麼苦又那麼多年……通過聽懂了所有的聲音才進入了全然的頓悟,她說這些都是這一世的功課,有些是來自童年創傷,有些是因為童年遇到瓶頸才必須回到更早的前世。
        我雖然對她說的那麼多的前世今生的故事還是很懷疑。怎麼可能所有人的心病都發生在同一條長壽街上,還好幾世都離不開。但是,姊所說的童年我卻聽了好感動也好心虛。因為我們的童年一直都在場的她說:「我們的那個童年可能不是我們記憶的童年,因為受傷的那塊我們都可能已然忘了,我們所知道的童年往往是有缺陷或有問題的,充滿了遺忘或隱藏的角落,甚至還有很多是我們從來都不知道的,因為如果我們知道那就已然開始了可以進入療程地治……」醫生嘆了一口氣跟她說:「更關鍵的是,你不知道的童年……那才是沒藥醫也沒法治。」
        姊說,或許我要跟四姑好好修行,我前世那像四姑那種活菩薩的力量會再回來,但是,或許那力量是痛苦的,會更對某些事情更綑綁也更嚴重,更負面也更難過,甚至,更愛恨分明地對某些事更執著。
        但是,在她工作的地方,大家卻更都不知道她在做什麼,想什麼,她都不會說,姊也只會跟四姑說。這幾年一遇到時她老是很難過地說,因為她這世要修煉的,或許就是不要再討厭任何人,一定要閃過或是完全地放掉這種厭惡的狀態,不要和別人對抗也不要那麼地執著,所有的時候都不要不快樂,不要老擔心些什麼。甚至,就只是打從心裡地不要討厭自己。「本來可以這樣,但我沒辦法,甚至,只是對一般的日子,對一般生活會紛亂的所有可能都充滿敵意。像是隔壁在裝潢施工、唱歌唱太大聲或是有別的原因發生的種種噪音。尤其是對那些吵鬧的小孩,不會壓抑自己不懂禮貌的小孩,都完全沒辦法忍受,就一直會要去找他們麻煩。」
        後來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地說:「因為,我會覺得我沒辦法原諒別人……但是,其實是怕大家都不原諒我,也或許更是因為我一直不原諒自己。」
        因為,有一天她打坐的師父跟她說:「為什麼你每天都很不平靜,不是因為犯錯,而是你沒有給自己餘地,看不到平靜,所以沒辦法原諒……」
        四姑說:「你姊永遠不滿意,老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從小時候的長壽街老家裡放在路旁或屋子角落的蚊香盒,全家人就只有她會踢到。」
        姊說:﹁因為接受,所以才能不在乎,那噪音才能不會影響到我,不是專心或分心,不是因為聲音大小,而是因為不平靜,因為喜歡或不喜歡都也可以聽,主要難的是要打從心裡地平靜地聽到和接受,才可以打從心裡鬆開。因為只要心一緊,人就會武裝起來,就會分出了敵我,就會有不喜歡或喜歡,邊界就會出現,那噪音就會出現,因此,所有再小的聲音都變成是噪音。﹂姊說她覺得她老是討厭旁邊的人或從來沒有喜歡過人,因為討厭人討厭寵物的這些心態都只是盾牌,甚至討厭任何味道或任何動物,討厭長壽街頭鄰居午飯炒菜的油煙味或別人家養的貓或狗的氣味。
        她說她都沒辦法忍受別人也都總覺得別人很臭,後來,有一段日子她跟那八卦山荒廢小廟去打坐的師父開示時對她說過更多,他說到在印度原來苦修僧的打坐是更苦更古老而極端的修煉,那時代的那地方的十方禪林其實是十方腐林,都是充滿骯髒異味的原始森林,裡頭還有很多動物或甚至人的死屍腐爛,到處都是不堪極了的惡臭。
        這是老師父要她跟他去幫惡臭屍體收屍的原因。
        因為這一世她如果一直沒辦法去除執著,就會一直因為她的不平靜很困擾而吃更多苦,但是,對這世界如何不再那麼執著,她說這種近乎腐林中修煉的可怕絕不是星海羅盤那種不執著,反而,很不療癒地進入到一個奇怪的狀態,甚至,就像是一個厄運。但是,在命運不好的狀態裡心情如何還是可以很好也還是可以不煩惱……不然,下回或下輩子還是會遇到同樣的執著,她說,修煉是那麼地不容易,如果她這世有個心願,在遇到這麼多困難這麼多事情之後,那就是可以修一個沒有惡的願力的來生,她說,當年她最苦的時候已然過了,那時候甚至會完全地失去時間感而且完全地動彈不得,不能使力使自己掙脫不然就會更緊也陷更深,只能完全地放棄,一如死亡瞬息萬變中還是在暗夜被鬼緊緊抓住的時候,完全不能掙扎也不能亂用力,不然會痛到像撕裂傷,而甚至就全然地失去求生的意志,竟然還全然不想休息,所以一直到整個人都壞掉才開始怪自己。
        但是,過了幫人收屍的那兩年後的現在才比較不會那麼怪自己,因為對自己比較了解,也比較清醒地有某種更內在的信心,不會閃躲也不會離開,雖然還是很累,那是一種更內在的修煉……並不是尋常地安慰自己而是更深沉地已然完全地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想做的事會做得到,自己會用一種自己也不一定清楚的法子做得到,或許一開始是失望而辛苦的,甚至只能處理自己會處理的,從避重就輕地什麼開始進入,之前都只是入手的處理和面對沒辦法處理的,或許就不理它,或許也只有躺著,躺著不動,一直到覺得心裡內在的改變發生,或許是一直躺到狀態不一樣了,不一樣到從腐林屍臭中可以聞到鳥語花香。
        她說,我這活菩薩就這樣像死了般完全不動了……就這樣,整整過了兩年。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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