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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菩薩

发布: 2014-5-22 15:10 | 作者: 顔忠賢



        後來,姊姊才開始了更進一步到整隻手的下針,吸血,放血,血從透明的杯中冒出來,從扎針的針口,肌膚慢慢地滲出暗紅的血。姊姊在更後來,休息了一陣子之後,才說,那種種不同部分不同層的痛的感覺才慢慢地跑出來。才回來。
        姊姊說,她從小就很怕痛,從以前暈針怕血,但是,有一回還捐過血,旁邊兩個人抽五百CC都抽完了,太慢了,十五分鐘還抽不完,二百五十CC,整袋血都不能用了。但是,還是因為去算命,有血光之災,所以去捐血。那醫生說,有人說也可以來這裡放血,這樣也算。但是,捐血是抽動脈的血,比較紅比較漂亮,但是,微血管的血都比較髒兮兮的,混濁,甚至有氣泡或凝成血塊,液體快要變成固體了。姊姊說,腰的脊椎歪了兩塊。那是她小時候摔過,從樓梯上摔下來的。後來就站不直,而且甚至長不高。有點駝背,因為這種姿勢太久,就胸悶。甚至,從來都沒法子平躺地睡,往往只好歪身側睡,睡不好,到彷彿沒法子睡。就這樣,需要進行全身的大修,趴下,整骨,拉筋,坐骨連接到的腰身,背骨,種種連鎖反應式的拉出骨頭,然後再拉到末端,調回原來筋疲力盡的筋骨原樣。拉手彎身,扭成一個半麻花形的姿勢,然後頂出腰眼,再出手一撞,聽到隱隱約約的?嚓一聲。然後,才到放血,吸血,一如過去。他很快又很準地下放血針,就從坐骨窩扎到側大腿前端到右腰頂側,有十幾點針洞吧!用拔罐杯,壓縮機地抽氣,噗噗噗低音,看到天花板的曲弧線彩色玻璃花燈影的流離,還是可以感覺到血一直從下體流出,被吸走。你的傷處已然從坐骨蔓延到旁邊了。整個臀部到後腿吸出來裡頭的血團很多,彷彿是一團一團的帶氣泡的血菇,黏稠的半凝血體。那神醫安慰她,你身上的側腰、腳踝、上臂、手背、無名指上的很多處淤青雖然黑,但是還比較不要緊,其實看不到淤青的地方還比較可怕,因為深到太裡頭的深處。其實你的狀態太深,會痛就像眼睛裡有沙子,這種放血,就像是把沙子先拿出來。就是更深度地把壞了的髒東西拿出來,用某種現在的語言說,就叫做消炎。因為,這樣子之後,其他的部分再由身體裡自己很緩慢地修護。
        神醫還拿出一個解釋用的脊椎模型,充滿了細節的完全真人大小的脊骨,拿在手上可以細看所有的塊狀骨骼和肌肉如何卡接一如卡榫般精密地銜接,那些彷彿筋疲力盡的筋其實是線條顏色都極度鮮豔而美麗,以古怪弧度地彎曲,最後連到底層較橫向收尾不規則彎面骨盆的骨,但是,乍看,卻是像一種漂亮的雕塑,枝繁葉茂的小盆栽,充滿了五顏六色的細微突起物,甚至,很多伸出的觸手,枝節,像一隻動物,爬蟲,或變形中的怪獸。
        我留意到那裡的現場,今天去看病的,還有一個很小的小女孩在那一個小房子一直哭,那神醫正在幫她推,手腕,大概是痛,但是她哭得極大聲。母親在旁一邊勸說一邊責罵地安慰,要忍耐一下,這樣才會好,才能再去游泳。那神醫也一邊哄一邊放輕地拿手勁地推。但是,她仍然一直大哭,沒有停,也沒有被勸得多忍耐。甚至,所有人在看她,她也不在乎。
        痛和直接地回應,都激烈近乎誇張。我好被那狀態打動,不是因為吵鬧的吵吵嚷嚷,而是因為那推拿館是所有人都很痛但都很忍耐的某種默契被打破了。而我也好久沒有想起我是什麼時候無論遇到多痛多忍耐都開始不再哭。我好嫉妒那女孩。她的哭一如她的誠實,想說出國王的新衣出事的那個我,那女孩所面對的痛與不忍耐真實因此提醒了我太多過去,太多我變成現在的過去。
        因為,沒死的我還躺在那裡,待了更久之後,我發現了被扎針放血的那張臉有一個洞的小病床旁,擺放了很多雜物的紛亂中,奇異地出現一張古代解剖的老中醫針灸穴位圖。或許放太久了,深色木漆鑲褪色金線的老舊畫框從地上浸進水氣,一如霉點爬上的老庭院的慘白的長牆那種浪漫而斑駁,或許有另外的看不到的什麼長出來了,但是也沒明說,沒人看破,只是像那種不小心看到的泰國或韓國的鬼片那種電影開頭某種有點惡兆的不經心,場景裡的陰暗角落光影明滅不清,路過的人太多太久也沒人留意,只剩下了某張老牆斑駁不堪的傷痕般的圖像只是像髒兮兮沒人打理的輕忽而使圖底有雨漬長上來,沒有更多的注視,或未知的未來的懸疑的可能。
        一如我,一如我也只能因為放血放太多而疲憊不堪,或就是太擔心而好不容易被好好照料眷顧,終於可以放心地失神,昏昏沉沉地沉浸在那房間的恍惚之中。
        就這樣,我就看著那個人,光頭,臉上留白的五官一如古人,毛筆勾勒書法線條翻滾畫出的圓瞳大耳,古畫中的玄奧充斥於其四肢頭顱,那全身經脈如血管神經鮮紅外溢的分岔蔓長之外,穴位旁還有很多古形中文字,老書法字,寫著古文式的穴位名,曲池,足三里,種種怪誕的標示古字。
        使那個身體內臟器官都露出的病人像是正在被從裡到外被剝開的剝皮般殘酷手續中的停格那般地駭人,或是正通過一種如核磁共振高科技顯影照射的虛弱狀態的奇幻,但卻又更像被一種古怪未知的神通所牽動而飄浮起來的大病之後剛成仙的仙人,亦正亦邪,亦病亦仙的某種妖僧,怪方士,火雲邪神,但是,仍然剛張開眼睛重新打量這個他之前所看不清的人間。
        而且那成妖成仙的祂在畫幅的昏黃黝黑的怪誕中,祂那血肉暴露於外的過去看似常人的人形就站在一朵陰翳到雲朵形貌扭曲的烏雲裡,或佇立於養苔養了上千年的傳說中神仙出沒的深山上頭。正凝視地看著病床上的好像是祂的我,遲遲無法回神。
        姊姊最後完全沒力氣了,只能趴在床上休息,頭靠在有一個橢圓孔洞的床前,臉放入那個洞口,後來就完全不動了,一開始還有點在說,好痛,後來,過一會兒,她沒說話了,但是,卻發出一種怪聲音,昏過去,像痰吐不出來,打呼,哭泣哽咽到喘不過氣,開始發出一種粗野賁張而極度乖張意外的怪聲,太怪異到近乎是來自另一個身體,或身體裡的另一個人,另外一種狀態,在那種狀態裡的呼喊或叫囂,一如失神而起乩,而被附身地近乎著魔,那般地喚出了身體裡的什麼……
        但是,那個時候的姊姊並不知道,甚至,她其實是昏天暗地到完全失去知覺了。
        然後,發現了狀況有點失控的那神醫還是很氣定神閒地把她抱起來,翻身,按人中,我拉她的手。她才慢慢回神來:我怎麼會在這裡,怎麼會躺著,剛剛發生了什麼事?後來才慢慢地想起來,看到我,看到醫生,才知道剛剛自己昏過去了。
        我不知道我也嚇到了。她彷彿已然昏迷太久而不太清醒地慢慢回來了。
        最後,醫生很高很壯,濃眉大眼,肌膚黝黑,像一個有神通的羅漢,姊很瘦小,之後,雙手抱她的頭,扭頭,用一種很緩慢的懷抱,細膩地微調,前前後後地輕晃,彷彿是在悶鍋裡的餘震,然而,在某一瞬間,他的龐然的臂膀突然疾風般地迅雷不及掩耳地斜起拉動了一下?嚓一聲,微微地轉換幅度,向左向右,然後,姊姊的那頭顱就好像被在這種扭動的那一剎那被扭斷,而整個頭就被摘下來了。
        六
        我想到那一回的那一天,姊姊提到過小時候聽媽媽說到的另外一個姊姊的離奇悲劇及其更離奇的餘緒。
        我已經太久沒想到那個姊姊的事,她比我這姊姊大一歲多,生下來就很不好養,那種很會鬧很會生病,是很不尋常地可怕。因為常常整個晚上都哭媽媽幾乎沒辦法睡。那是太久太久以前了,那個姊姊很小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還沒滿週歲,因為太多奇怪的狀態,彷彿和長壽街這個家是相剋的,一抱入家門,就大哭,後來就一直出事,非常難養,每天都一直胡鬧,一直生病。
        後來,那一個姊姊就是在某一回生病的時候吃藥粉的過程意外地一直咳一直咳到整個臉龐發青,後來,竟然就在大家慌亂的某個剎那就斷氣而嗆死的。
        但是,那一回生病吃藥的被藥粉噎死的事太突然也太離奇,所以,大家雖然難過,還是就過了,因為很快就葬了,也因為才一歲,後來,大家就不太提這件難過的事到都幾乎忘了。
        我記得媽媽以前提到這事時,眼神都很感傷而內疚悔恨。甚至,還很掛心地提到有找過特別的道士為她助念,做那種特殊的可以送她趕快重新投胎的法事,充滿了不安求心安的驚心和慌張。
        使得現在的這個姊姊也受到了某種餘震般地波及,因為她是出生在那姊姊去世的不久之後,所以媽媽不免滿擔心的。因為這個姊姊小時候也常生病,也常會鬧,所以就老怕她也長不大地突然夭折。
        甚至,另一方面的矛盾更荒誕而驚心,那就是媽媽還擔心她是不是那姊姊投胎回來報仇的。
        沒想到這麼多年以後,這個姊姊非但不是仇人還反而變成是這個家的恩人,尤其是自從父親去世後的面對所有傷害的最重要拯救和挽回……都是她在悉心布局打理,支撐這個家破產後所有的債務拖累了更後來三十年來的恩恩怨怨,餘地極少的餘緒,使她那麼辛辛苦苦地用某種基度山恩仇記式的小心翼翼在應對所有家破人亡之後所有迫切的危機四伏。
        甚至,姊姊後來也怕了更後來的一生,至今,她每回喝藥粉都很怕,一定要變成藥丸或藥錠,連那種粉狀中藥包都沒辦法,都會不免在服用的那一剎那想到那個死因而充滿陰影。
        一直到那回和那個老朋友去了那個深山……那陰影才有了不太一樣地消散而分心地離去。
        姊姊說到她那回和那老朋友去過一個極度奇特的山中旅館,在太魯閣的某個很高很遠的一如京都深山裡的講究山莊,整個極空曠而遙望不到邊的四野,只有那極少數獨棟別墅建築,太詩意但又太孤寂,尤其在山中起大霧的迷離時,在門口甚至看不到鄰間,彷彿在某種仙山或幽境的幻覺之中,由於那麼地近乎孤絕地埋入了深山的空靈裡,使她有種近乎打坐禪修的療癒感。
        尤其在一個花蓮瑞穗更深的名為蝴蝶谷的深谷裡,那旅館的夜晚有一個行程是招待所有的客人體驗那深山的空靈感最深處,每個人只發一枝很弱光的極小手電筒,還故意用厚紙環繞密密麻麻地遮光,只能很小心地往下照看路而使得整個過程的上路都在很暗很靜的某種奇特之中緩緩前行,一如迷路的孤魂野鬼們鬼鬼祟祟地攀身於深林之中,又不安又亢奮,但是非常地小心忐忑,所有人都跟著旅館安排的極資深的部落獵人走最冷僻的夜路上山,一路往山谷的最裡頭最有靈氣的地帶中前行,就這樣,越走越遠,甚至,走到最深處,會出現了某種超現實般魔幻而動人的奇觀,那種在完全的漆黑中的極微弱但又極精密閃爍的光影婆娑撒野。
        姊姊說,她那一年就在那裡和一個一起去的老朋友談起了那件另一個姊姊如此離奇死去而令她耿耿於懷的往事,就在她們坐入最暗黑的山中看著螢火蟲的螢光如鬼火亂飛的迷亂時……
        一開始只是姊姊在那漆黑裡……提到了她想起的那部有點離奇的關於一個女孩的電影,和她討論起那裡頭的某種最奇異而迂迴的救贖,一開始的情節裡的那一個精神病院中的醫生們在進行一種波蘭式的治療,那其實是一種腦前葉切除手術,之後那個病人連名字都不會記得,所以,後來被關進去的小女孩那女主角在困難中將最痛苦的那裡變成像是一個自己幻覺中的劇場,而在各種過不去的困境中,所有的守護天使會以各種方式各種角色出現,即使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或甚至以惡魔的面貌出現。她始終告訴自己:「那是原因,也是出路!」一如她催眠著自己:「我的洋娃娃只要我開始跳舞,所有的困難都可以化解。」一如那一部電影的故事始終是在舞曲中出現而推演,那個女主角自我催眠而進入不同的場景,第一段她發現了有人給她一把劍來進入幻境,在進入一個日本的古廟中遇到龐大的惡靈而激烈地決鬥,之後下雪,她開始砍向包圍過來的更多忍者般的祕密軍團,就在古廟前那石砌的老燈柱包圍的廟埕廣場前,有人縱火,有人廝殺,更後來的第二段第三段是未來的或過去的機械武器的猖獗,那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或更多不明的未來戰場最深處,那裡充滿了最狼煙四起的廢墟和壞毀瘡痍的斷垣破屋,碉堡在的附近仍然充滿環伺的敵方,到處有德軍爆壞的種種大街廣場的遺址,甚至最後她到了某個巴黎聖母院模樣的破爛歌德教堂前頭。飛船轟炸中的戰壕裡還到處有機關槍和巨砲太長時間掃射激發後的蒸氣蔓延空中的硝煙四起,甚至所有人都掩護她,她還是很難逃離,就像線上遊戲的破關……永無止境的危險,她進入了最艱難的戰鬥,每一段都暗示下一段的更血腥也更暴力的困境,一如她最後要逃亡所需要五樣東西,先知告訴她的那前四樣的一張地圖一把劍一把火一把鑰匙都只是路徑和技術上的考驗,雖然場面更後頭就更為華麗而龐大,但是,她卻始終等待救贖些她也一開始並不明白的什麼……
        因為,她明白了這種種戰役都只是在讓她進入最後的體悟。因為,如果要其他人離開那裡,她就必然會死在那裡。所以她在幻覺之中問了更深的自己:「你要我幫什麼忙,讓我換個方式問,到底你要什麼?」因此,或許她也知道,因為,最後一樣是一個謎,所以那也會是最重大的,先知告訴她,那個謎,終究會是一個她也終於甘心的自我犧牲。
        姊姊說她竟然因此聽到那個朋友所從未提過的一個和她有點雷同但又那麼不同的關於藥粉的悲慘故事,而且更離奇,因為很善良的那個老朋友提起了她的女兒,姊姊從來沒聽她說過充滿傷感的這段往事……
        她說她始終沒辦法原諒自己,一如那部電影,她應該要犧牲她自己去救她的女孩的,但是,她始終沒有來得及去救她,或許,她一生下來就太不一樣,她說,她這個令人擔心的那種一直在打遊戲機而活在自己幻覺裡的小女孩。她有一回自己開的車出車禍,在送醫的路上,她沒死,女兒竟然就死了她完全沒法子原諒自己,她太愛那女兒了,她崩潰了……後來,花了好幾年,才慢慢恢復回來,但是她自己人生也就因此完全走樣了!
        姊姊說,她那時候一直安慰那個說到後來就開始啜泣的朋友,就在那極深山中的暗夜中,在那一如滿天譁然的諸多星星的螢火蟲光,到處晃晃悠悠地浮現又流逝,竄起又飄落,就像某種太令人不安又令人心動的鬼火,召喚了更龐大的什麼降臨了……她始終有種奇特的感動,就在那個朋友的傷心和那深山裡的黝黑深處,她那多年來耿耿於懷的內心最深的不安,彷彿被另一種種難以明說的悲傷所撫慰到而感覺那陰影雖然沒有完全地離去,但彷彿比較地消散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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