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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门里志(节选)

发布: 2014-5-30 05:43 | 作者: 袁劲梅



    革命就是造反,毛泽东思想的灵魂就是造反。毛主席说:“粪土当年万户侯”。人家的孩子暴动了,把青门里的文人、大师“粪土”化了,青门里的孩子当然也可以暴动,把自己的父母“粪土”一回。“暴动”的意思就是孙悟空大闹天宫。王母娘娘的蟠桃吃得,太上老君的仙丹偷得,爹妈的“肚脐”被小鬼攻击,也就生气不得了。
    有一天,陈爷爷从外面回来,没带礼帽了,手里拿来了一个吸马桶的水吸子,前面顶着个红皮头。看见我们冲过来,就拿那水吸子当挡箭牌一样左推右挡,对付“小鬼”的小棍子。这战事,让我们非常兴奋。第二天,好几个老先生也效法起来,手杖不带了,带水吸子。这样,“挖肚脐”就有了一定的困难,得偷袭,或者智取。若哪一次袭击成功,小鬼们就会欢呼雀跃,装出大嚼大咬的样子,把那“肚脐”给吃了。陈爷爷的肚脐,被我们至少智取到五次,偷袭到一次。对八、九岁的“小鬼”,革命的期望值也就只能这么高。这件事,不是骂人,父母并不制止。倒是吕阿姨和张奶奶会骂我们:“作,作,你们父母前世欠你们的。”
    吕阿姨和张奶奶这样说的时候,坐在大门口补锅的小铜匠就抬起头,莫明其妙地说了一句:“挣钱多,挨斗多。你给我一百块钱,每天斗我一回,我就当是为革命而上班。一家老小就吃我这几个补锅钱。我不叫劳动人民叫什么。” 吕阿姨叫道:“小铜匠,你这补的是什么锅呀,锅底还能见着亮,你在我家锅盖上补一个大结疤干什么?”小铜匠说:“锅盖也姓锅,锅铲也姓锅,谁也逃不掉。”张奶奶说:“小铜匠,你怎么越老越油嘴滑舌!”小铜匠就嘿嘿笑:“父母前世欠你们的,一结疤就都给你结清了。”
    
    有一次,我听见我爸和几个父母、还有陈爷爷讨论我们小鬼“挖肚脐”的事。那天,我正站在一棵梧桐树叉上粘知了。被我爸拖下来,扛在肩膀上。我爸抓住我的两只脚腕,和几个大人站在那棵梧桐树下谈这件事。树下有一阵一阵的小风吹过,像冰镇绿豆荼上吹起的轻痕。周围除了他们没有别人,树阴在他们身上晃悠,让他们的脸色比平时松软,少了些紧张,多了些幽默。让我弄不清他们是生气还是不生气。我爸爸说:“我们的孩子也应该可以革命……”小喇叭爸爸打断我爸:“你叫他们怎么革?他们一出青门里,考验就等在外面。” 燕吟爸爸则用开玩笑的语调说:“他们可以革我们的命呀,近水楼台嘛。我们几个,你、你,谁不是从《家》、《春》、《秋》里走过来的?”大家都不说话了。
    其实,我们小鬼就是这么干的嘛。凡大人说不能的事,我们立马就想去试一把,要是父母再能网开一面,肚脐随我们挖,我们青门里就天大地大了。这样的日子多有劲!我在我爸的肩头踢脚,想让燕吟爸爸的倡议立刻被通过。可我爸依然把我的脚使劲捉在手里。
    过了一会儿,一直没说话的小竹子爸爸犹犹豫豫地说:“这……恐怕不行,我们是知识分子。就怕这一折腾,文明没了,家规也乱了。不能想象我们的孩子成了一群乌合之众呀。”
    陈爷爷一向开通,且是“小鬼”队伍里的人,他说:“沈先生说到‘乌合之众’,这我就得插几句了。我年轻的时候也容不得乌合之众。苦,我可以受,穷,我可以受,病痛,我可以受,可我为什么要忍受乌合之众?现在,我想法不同了,我们年轻时还真不了解这个以‘众’为单位的国家。不了解啊。人民革命也不是他们这代才闹起来的,都闹了大半个世纪了。我们这代文人,年轻时,哪个没想过‘文死谏’呀。为儒‘不可不弘毅’嘛。可现在还站在这里的,又有哪个还有进谏的能力?我们这几个人,谁当年不曾是拿革命当作‘补泻兼备之良药’看待的呀?都希望革出条快路。等革到自己了,才发现,一次次革命都是因为一次次没路可走。我看,让小鬼们闹闹就闹闹呗,路让他们自己找。我们并没有什么好经验给他们。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多少路。就是孔孟当年周游四方,也是在找路嘛。要没点寻找精神,哪能‘为王者师’?小鬼们闹,或者变成乌合之众,或者闹出一条自己的路。那是他们的命。我们不吓我们自己的孩子。从小给吓怕了,将来不敢为王者师。”
    小竹子爸爸就谦和地笑了:“从五.四到如今,多少孔庙都砸了。怎么您这留洋反孔的老人家现在又惦记起‘为往圣继绝学’了呀?”燕吟爸爸则大笑出声,嘲笑陈爷爷说:“您抓回来一把西药,想治我们的病,可您那点儿洋糖,入水就化了。这才失败,就向老祖宗靠拢?偏巧,您又赶上了破四旧的年代。”
    陈爷爷不理他们,只管自己说:“砸孔庙的事你我这两辈文人都干过。笔走偏锋的檄文我们也写过不少。这事儿干得好坏参半。自古文人就有君子儒和小人儒。君子儒砸孔庙,砸的是小人儒的孔庙;小人儒砸孔庙,砸的是君子儒的孔庙。孔庙挨砸,不足为奇。就是哪天又有人重建孔庙了,还得看看建的是不是小人儒孔庙。不过,‘君子弘毅’却是我们文人自己的选择。是君子还得想着‘为生民立命,为天下计’。”
    这下,燕吟爸爸笑得更快乐了:“您老人家写童话把自己也写进去了吧?啥时候了,咱还要‘为生民立命’?大话吧?咱自己小命能不能立住都是问题。您老人家才诈死过一回,还不觉醒?” 
    小竹子爸爸倒是一副转入正题的神态:“陈先生,我搞中国历史,没出过国。您是走过欧美的人,这事儿我倒要请教您了:德先生我们不是请进来了吗,是今天这个样子?大鸣、大放、大字报,我们这民主也是真大发呀。”陈爷爷不说话了,停了一会儿,看小竹子爸爸一脸等待的神情,就说:“沈先生,请个客人来,要有位子给他坐,最好再给他盖间屋子,他才能呆下来。不是光拿下他的名字,按在我家门牌上就成了的。虽说大家造反,个个写大字报,叫作‘大民主’,可和德先生长得还是不像的。德先生不是权力交易,你刹我的价,我刹你的价。你一派不容我一派,我一派不容你一派。德先生家的屋子应该容得下各色人等。……”
    他们从小鬼“挖肚脐”的事扯远了。扯到我根本听不懂的事情上去了。我开始把注意力转到他们各自戴着的眼镜上去:有黑边的,一戴,人就显得嘴巴扁,小竹子爸爸就是。有黄花边的,一戴,人就显得驼背,像燕吟爸爸。有绛红边的,一戴,人就像个烈士,小喇叭爸爸就是。陈爷爷的眼镜不带边,天圆圆,地圆圆,脸圆圆,什么都清楚,却又什么都在一个无可奈何的圆圈之中。陈爷爷还是我们小鬼的最爱。这些人就是我的父辈……
    至于青门里的小鬼到底可不可以干“挖肚脐”这件事,在父辈们这次讨论之后,被不明不白地悬置起来。这让我认识到:青门里的父母是天底下最宽容的父母。小鬼们又挖了两个星期,自己玩乏味了,换了别的玩法。
    那时的日子其实过得也很激荡。一天一个新世界。这才张口说:“同志,买碗阳春面”。你就落后了一大截。“阳春面”已经改了名字,叫“向阳条”。万事都以革命的名义往大里说。吃个烧饼叫作“可上九天揽月”;吃碗水饺叫作“可下五洋捉鳖”。就像天天都有庙会。人挤人,群体迁徒,往集上去。每人都是大江里的一滴水,每个人都小得看不见。可眼睛一睁,看见的却是一条滚滚长江,人的长江,集体的长江。“长江”等着指示,指示一到,方向就明了。排山倒海,洪流滚滚,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有一种宗教情怀在人们的心里生长,像儿童追随父亲,把什么都交出去,换一种不费脑筋也不负责任的安全感。我们是一个以家为范式的民族。包括我们的父母,他们对“家长”的怀疑也经常就到“忠心报国”为止。
    有一天,传指示的人来了,传指示的人是居民委员会的老太太。因为“指示”和“神谕”差不多,且有了那么一个组织把“神谕”一级一级传下来,不识几个大字的老太太和青门里的教授说话,也就成了“指示”。指示说:要把黄楼涂成红楼,天下一片红。青门里四十八家老老小小立刻全部出动,爬高上低,一眨眼,六幢小洋楼就成了六个红彤彤的乡下大姑娘。小铜匠说:“太平天国的失败,是漆了个一片黄;我们的胜利,是漆了个全国一片红。”
    过了几天,传指示的人又来了,说:要种蓖麻。青门里四十八家老老小小就又全部出动,砍桃树,砍柳树。墙根,坡地,河边,花坛到处都种上了蓖麻,大头大脸大绿叶子,刺猬一样的小果实里,藏龙卧虎,趴着几颗工业油。
    又过了几天,传指示的人又来了,说:要挖战壕打地道战。青门里四十八家老老小小又全部出动,面盆铁锹连夜作战,把地上的石头路给废了,转入地下,六幢小楼在地底下通了一条地道,耗子洞一样的入口,任他哪国的敌机也别想发现我们。
    地道从你家门口通到我家门口,然后分两路,一路直通后山的大防空洞,另一路直通到池塘边的战壕。给我们小鬼的生活增添了无穷的乐趣。挖洞掏沟,本是我们小鬼干的勾当,现在,我们温文尔雅的父母也和我们一起玩儿。我们每天要从战壕上跳来跳去。就想跟在父母后面爬进地道,看看挖了多深。这个项目工程浩大。从构思到完工,花了三四年。早期,我们的父亲腰间扎一根草绳,从地道里爬进爬出,脸黑的只剩一张嘴。报进度的时候,羞涩一笑,露几个白牙。进度像蜗牛爬。不过他们得了精神,叫“愚公移山”。他们年纪大的,眼睛不好的,干地面活,年纪轻的,身体壮的干地下活。一天三班轮流,跟“敌人”抢时间。中后期,“人民防空”接管了他们的工程,地道是军事设施,不可靠的阶级不能知道纵深。有附近工厂的工人们大队人马进来,神神秘秘地把工程完成了。小孩子就不准进入了。这情节叫“感动了上帝”。“上帝”就是人民群众。七十年代初,这个地道成了马桶厂的仓库,依然在人民手里。
    每一项节目都有一些宗教仪式的味道,结果如何,不重要。反正世界要在我们手里变个样。为什么非要这样做,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仪式过程。等这些仪式一一做完,青门里也变了样。红墙下伸着大绿叶子,地底下藏着盘丝洞。“有仙则灵”的扇形门匾被换了下来,燕吟爸爸在一块白漆木板上重写了一块:“怡红快绿,地心雕龙”。挂了一天又被红卫兵逼着拿下来,一劈两半,烧了。燕吟爸爸只好按红卫兵的意思重写,青门里大门口从此挂了两块对联,白底红字:“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横批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条政治杠,把青门里的人都定了等级。叫:乌龟王八蛋。随时等着“打鬼”的来横扫一回。不听话的,是负隅顽抗,聪敏的,叫老奸巨滑,再听话人,也是一只装老实的“害人虫”。
    青门里的大人们进进出出看到这样的对联,心里不是滋味,又让燕吟爸爸在紧挨着大门的那幢红楼上用白字写了两行最高指示:“打倒阎王,解放小鬼。”把小孩子从“蛇神”类里划分出去了。
    这下青门里真是小鬼的天堂了。上九天,下五洋,齐天大圣当道。跳伞,上树,下池塘捉鱼全部合法化。而到了这时候,小孩子也都清楚地认识到:这是一个新世界。新世界的秩序是:人人都站在一级政治台阶上。青门里一窝四十八家站在最下层。不过走进青门里,青门里的人自己又修了两级台阶。一级叫“好人”,一级叫“坏人”。小孩子是“好人”,大人是“坏人”。“好人”可以欺负“坏人”。“好人”可以革“坏人”的命。“革命”是我们的通行证。哪个父母也阻止不了我们“上革命树”、“爬革命墙”、“打革命架”。就是不能说粗话——这点我们认了。青门里的革命也就这一点和外面不同。我们的父母坚持要喂我们一点儿“人食”,在青门里和青门外划一条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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