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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门里志(节选)

发布: 2014-5-30 05:43 | 作者: 袁劲梅



    结果,那个被打死的人不仅是老魏他们汽车制造厂的水电工,而且,他的弟弟也是钢铁厂的正宗工人。死人的弟弟一气之下,带着一队钢铁工人和一队汽车制造厂的工人,把学校包围了,见了学生就打。学生把大门紧闭躲在学校里不敢出来。派出一个代表解释:是误伤,本以为打死的是一个牛鬼蛇神。钢铁工人和汽车制造厂的工人不理这一套,吆喝着:“打人偿命!交出凶手!”只要以牙还牙。
    我妈被围在学校里,三天没有音讯。我爸带着我和吕阿姨去找老魏。老魏在家喝酒,并不是一个参与事的人。吕阿姨一进门就骂他:“你就会对我狠。出事了你就当缩头鸟。那里面是一群小禽兽,能打死一个,不能打死第二个?小风妈妈还在里面呀!”老魏动动嘴,筷子掉了一根,急忙请我爸爸:“坐坐坐。”又吩咐吕阿姨:“苏先生难得来,赶快泡茶,再给小风冲一碗白糖炒米花。”
    老魏不是不帮忙,是帮不了忙。老魏实在也就是一个群众,连个小组长都不是。除了读报纸、读文件的时候人家听他的,平时说话没人听。不过老魏说:那个钢铁厂的工人兄弟从小就喜欢个字画,尤其喜欢“猴”字和“虎”字,动不动就去动物园观猴画虎。
    这一句话,指点迷径。我爸带着我和吕阿姨直奔燕吟家。燕吟爸爸在五天内写了六张行书,画了四张猴虎图。张张是豪言壮语,革命诗词,“猴”、“虎”二字更是昭然若揭,藏于画间,跃于纸上。燕吟爸爸安慰我爸说:“已经出过事了,他们不敢再打啦了。”又说:“我这字儿是越来越不值钱。能救一回人,也就值钱了。”
    燕吟爸爸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三十多年后,他这十幅行书字画还又救过一回人。到了90年代国营企业说不行就不行了,那个爱字画的钢铁工人下岗失业,用这十幅行书和字画换了一个带门面的临街房子。做了自己的小生意,有饭吃,有房住,安渡晚年。据说,要不是内容都是些“金猴”、“虎居”、“砸烂”、“狗头”、“就是好”、“好个屁”之类,那十幅行书和字画,就卖燕吟爸爸的名儿,也能换两个门面房。燕吟爸爸的字画终是值钱的。只是燕吟爸爸后来对自己写过许多造反书法一直愧疚。他说:“亵渎呀,亵渎。那时候,人咋这么窝囊?古人阮籍还能醉卧东平、拒绝皇帝招婚。我怎能就把艺术给贱卖了?”那时燕吟已是某能源公司的副总经理,安慰他爸,说:“时代不同,政治气候不一样。那时候,连语法都坚特不得,您不坚持也没人怪您。不要和古人比,不是您的错。”燕吟爸爸说:“魏晋虽不是什么好代,好歹还存活了竹林七贤,亦醉亦诗……”燕吟打断他爸,说:“叫您别比,别比。您那个时代,谁也甭想醉,革命群众兜头一瓢冷水就把你浇醒了。”
    “革命群众……”燕吟爸爸叹口气道:“文革的最大悲剧就在群众整群众!自己本来就是很可怜的人,还要去整跟自己一样的可怜人。群众是暴力的行使者,也是暴力的受害者。”
    当燕吟通过国际长途把他和他爸的这段对话学给我听的时候,我正好在跟科安农讨论人脑和智商。我们的书上有这样一段话:“古人和今人的大脑都差不太多……并不是仅有聪明的大脑就能成就,一个优良的文化环境必定要与能人同时并存。如果适当的文化要素缺失了,再聪明的大脑也是白长的。”[ Leslie White (1973). The Science of Culture: A Study of Man and Civilization. p.294]燕吟爸爸的遗憾当然不是对一代大脑的遗憾,他们都是聪明人。他明显是对文化缺失的遗憾。据燕吟说,他爸对自己这辈子的最高评价是:“一个书画商而已”。
    
    那次,燕吟爸爸的书法卖买,换了我妈的一条命。
    我妈是作为证人,被工人们要了出来。“这个婆娘不是人”的牌子到了家门口才敢拿下来。好歹人是放了回家。头上戴着某女工借给她的蓝工作帽子,把难看古怪的发型给遮住。眼镜断了,用红线绑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也被打得不轻。我妈一遍又一遍地说:那个死去的工人是她的替死鬼。而这些送她回家的工人阶级是毛主席派来的,是毛主席给了她第二条生命。感激之情发自内心。如同屈原被圣明招回。
    我当时就想给她点破了:是燕吟爸爸的书画给了她第二条生命!但突然想到陈爷爷讲的童话《皇帝的新装》,就没说。我决定不做那个点破“皇帝其实什么衣服也没穿”的小男孩。人,要的是好感觉。我妈自愿自己骗自己。毛主席给了她第二条生命。毛主席接受了她的“得”。
    到了晚上,青门里的邻居三三两两来看望。吕阿姨口口声声谢这个谢那个。谢完了还不停地嘱咐我:“要记别人的好。”
    我是记往了别人的好,不过,我长大以后,一想到吕阿姨站在门口谢这个谢那个的时刻,也会同时记起青门里的邻居们,一张张博学的脸上都一式显露着一副无能为力的尴尬神情。
    这种无能为力的尴尬神情说着一个乏味而惨痛的老寓言:善是种子,不会死绝;但,是一粒一粒的。恶是乌云,只有一团。善可以撒得到处都是,恶依然可以风聚云涌,主宰命运。恶的特质就是聚团成群,像一种疯狂的磁场,又是一种看不见形状的腐蚀。
    这个寓言在我后来研究人类学的过程中,时常被我联想起来。看黑猩猩要行凶,都是一群一群地往上冲;看博诺波猿要做爱,也就是一对一对地亲热。我会感叹:幸亏地球上还有几处深深的原始森林让不擅雄武的博诺波猿藏身。也会想到:若这一暴一爱两种相反对立的品性都混合在人的禀性里;而善又是没有手段和能力对付恶的。那“善”该如何存身呢?如果,当今的人类还没有能力消灭邪恶,那就只能想法子制约它。限制它结团为群党。任何人都不能例外,因为任何人都有这一暴一善的禀性。“善”也是一定要有保护自己的森林的。也许,理性、正义、制度和法就是保护它的森林吧。要是“善”没有保护,就是到处都是好人,也整不过恶。
    
    那天半夜里,燕吟爸爸和陈爷爷结伴来了。燕吟爸爸把我从床上拖起来,在被子上垫了张报纸,给我一包炒米花,叫我吃了,说是燕吟送给我的,是对我家苦难的安慰。我睡得稀里糊涂,就把炒米花吃了。这种事,本来第二天一玩昏头就该忘了,结果,从此没忘。那天,燕吟爸爸对我爸妈说:“我们燕吟说了,长大谁也不要,就要娶你们家苏邶风。”
    我妈刚挨过打,并不关心我的婚事,她说:“青门里的孩子头脑简单,陈先生,贺先生找个机会一定告诉伽伽,那个叫‘皮旦’的女孩子,不是他一类人。就是这个‘皮旦’,拿着一条带血的钢丝鞭,指着死人,凶狠狠地对我说:‘你不老实,这就是你的下场!’”我妈说:皮旦还对她说:“今天我胳膊酸了,便宜你一回。明天再要你好看。”我妈不停地感叹:“还是女学生呀,还是女学生呀。她们难道以后不后悔?”陈爷爷和燕吟爸爸也感叹不已,说:女孩子,怎么一眨眼,就和野兽相差无几了? 
    我妈说这话的时候,距批斗兔子,也就几个月功夫。如果,几个月的功夫,“皮旦”就会打人了,那个保护她心里的“善”的森林怕是全被“革命烈火”烧掉了。这一切就是从斗兔子开始。杀兔子的时候,她至少有一半是装凶狠,这次是真凶还是装凶?我就不知道了。装着装着就能成真,也是未可知的。
    革命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雄性激素?怎么就能让同类有勇气去弄死同类?皮旦打人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她为什么要这样?这些是后来,在我懂事之后困挠我多年的问题。我一直想:有一天,我要问问她。并不是要去和她论长短,我只想知道“女孩子”和“野兽”的界限是在哪里划下来的。这样的机会我还真有了好几次,但“皮旦”选择了忘记。忘记也许是一种解脱。等有勇气打人的人,也有勇气反省了,才是民族的觉悟。被打的人,没参与的人反思来反思去都不够。
    那天,燕吟爸爸跟我妈提到我的婚事,是半开玩笑,但也不是无缘无故。因为“皮旦”也带着几个人到他家去过了,命令他给“红造兵”女红卫兵战士画“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宣传画。燕吟爸爸不会画宣传画,但又不敢说不画。真到要画了,燕吟老爸说:“最难画的就是脸。定是不能画丑了的,画丑了,我也活不成。”但是吟燕老爸确实有困难。他一辈子都在画仕女图,一下笔,就是哪种吊眼稍,樱桃嘴,长脸细腰的美人儿。那样的脸儿,也定是不能当红卫兵的。就连画那仕女图用的笔墨也是和画宣传画的油彩大不一样的。燕吟爸爸很是犯愁。他对燕吟妈妈说:“画水粉画,我还画过,换成油彩,我大概只能将就着把油彩涂匀了。可我这双画国画的手末必听我的,怎么就能在几天之内学会的画宣传画呢?”
    燕吟妈妈从《变天账》一案起,就不再关心政治。出狱后就在家里研究烹调,运动能躲则躲。她对燕吟爸爸说:“又不是画举世名作,这种东西你还想留传子孙?找个人家宣传画上的人形儿,照着画一个就得。”燕吟爸爸说:“不行。画什么东西由不得我,画风是我的,不能坏。”这样,他就想到了我的乐童脸。他那天对我妈说:“我早就说过小风长了一张乐童脸。乐童,是劳动人民。穷人家的孩子,我就想借你家小风去画几天。大家过关。”
    我妈当然同意,只是有点遗憾地说:“这话儿,你以前就说过,怎么到画宣传画的时候才来借?”燕吟爸爸说:“我看小风,就像看自家女儿一样,原来是想等她再长大一些再画她,没想到,她长大一点了,却不能画乐童了,得画红卫兵了。好在你家小风长了一张快活脸,要不然,这宣传画我还画不下去呢。”
    于是,第二天一早,我妈就叫吕阿姨用香肥皂把我的脸洗得干干净净,送贺家去了。路上,吕阿姨说:“贺先生的书画救了你妈的命。你好好听贺先生的话,让他早早画完,好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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