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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门里志(节选)

发布: 2014-5-30 05:43 | 作者: 袁劲梅



  
       集体返祖
    
    前塘里的荷叶热得卷了边,残荷落得只剩两三片花瓣,狗舌头一样垂着,依然粉红。细细的水纹托住一个正午的太阳,晃晃悠悠,池塘有点不堪重负的样子,呼吸沉闷。小喇叭穿着一件浅绿色的小褂子一声不响趴在最后一棵桃树杆上采树胶。琥珀色的桃树胶从银灰色的树杆里挤出来,像刚会说话的娃娃憋了半天蹦出来的两个小字,珠儿一样讨人喜。我对采树胶这样的细活不感兴趣。在小喇叭身边转了一圈,就去找小竹子玩。
    我爬上“革命树”,从小竹子家窗户往里看。小竹子穿了一条蓝裙子,头上结了一朵柳叶形的蓝发夹,埋着头,手里捧了一本书,人却躲在厕所里。我扔了一颗梧桐果,打在她家厕所的纱窗上。小竹子一惊,把书藏到背后,抬头一看,是我。就走到纱窗口,向我摆摆手。意思是不能出来玩。她把书拿出来,在我眼前一晃:“我妈只准我在厕所里看。”
    小竹子看的是什么书,我不知道。三十五年后,她才告诉我:她那胆小怕事的父母,在红卫兵没来抄书之前,就乖乖地把家里的书都交上去了,却斗胆藏下了一本《希腊神话》。这就是她当年躲在厕所看的书。
    那一天,因为两个女孩子都不跟我玩。我就去找我的老搭档,陈榆钱。榆钱说,因为我是女孩,他可以和我玩“结婚”游戏。这样的游戏我们隔一阵就要玩一回。榆钱说:“我有房子。结婚得有房子住。不然生下小家伙来怎么办?”
    榆钱说的房子就是他爷爷的六个紫红书架。榆钱爷爷的书全给红卫兵拖走后。六个空书架两个两个对起来在角落里放着。榆钱爷爷的书架很胖,抽掉中间的隔板,小孩子钻进去,就成了三个紫红色的“小楼房”。我和榆钱钻进去睡一间,敲敲墙,那边是隔壁邻居。一间留给小喇叭和燕吟。小竹子还可以独占另一间。
    这样的游戏小时候玩了一次又一次,现在长大一点了,革命了,再玩,其实也没太大意思。不过实在没玩的时候,我也愿意钻进书架睡觉。因为里面是一个与外面无关的世界,四处冒着童话故事的味道,格林童话中的六只像天空一样蓝的蜻蜒,拖着小蓬车,突然就能停在我面前,带我去看世界。所有的小门都在黑暗中打开,我一个人在这些小门之间闲逛,走在各种各样的故事之间:让公主爱上马夫;玫瑰花嫁给狗尾草;面包圈滚滚而来,跑进穷孩子的蓝布包裹;七色花瓣治好了瘸腿男孩;神笔马良画只龙船,淹死皇帝的官兵;周扒皮学鸡叫,吃了一嘴鸡屎;许一个愿,从此人们过着幸福的生活……
    榆钱睡三分钟,说太热,钻出去了。过一会儿跑来看我一回,塞进一片青萝卜,说:“做个萝卜汤。我要上班啦。”
    榆钱走了,榆钱爷爷回来了。后面跟着伽伽。陈爷爷一路跟伽伽道歉,他让伽伽坐在他书桌对面,自己手里拿起一个玻璃镇纸转来转去。桌上也没什么纸可镇,只有一本粮油证。陈爷爷把镇纸放在那本粮油证上,镇纸把太阳光反射过来。白墙上就有了些交错的光环在摇晃,墙成了水做的,一块小石头掉进水里,一张纸捅破了。陈爷爷说:“伽伽你不要灰心。要有灰心的事,也是爷爷这辈人的事。你的路还长。爷爷过去的路要是走错了,现在改正也来不及了。”
    伽伽依然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我说了我妈妈在苏联的家庭是工人阶级,他们说工人也没用,都成修正主义了。”陈爷爷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唉,爷爷年轻时是心急了一点,想那大同世界立马实现。要不,也不会那么认真地促成你爸妈的婚事,当他们的证婚人。”伽伽说:“我没怪我爸妈。他们可以恋爱结婚。我只怪他们为何想也不想就生下我们。我和贝贝在这个世界上算什么东西。‘雪球’和‘蘑菇’还能叫‘兔子’。我们叫‘杂种’”。
    陈爷爷说:“伽伽,不要太责怪你父母。什么事都有时代的印子。人只能做时代让他做的事。爷爷给你说句老话,你能懂就懂,不懂以后慢慢想。爷爷说的这个人,若能活到现在也一定是个反动派。所以你要会听。爷爷这辈文化人是信了他的话的。这个反动派叫康有为。他说大同世界要‘去级界平民族’,‘去种界同人类’。他说:全世界银色人种横绝,金色人种居多。金银通婚,合同而化,去级界,同人类,那是最好不过的事。爷爷那时以为共产主义就是实现大同,又加上共产党跟苏联交好,还有什么比金银通婚更好的事?做了一个大媒,就有了你们。没想到你们生下来不但没证明人可以大同,反证明了我们如何地容不得小异。凡我们大汉文化走过的地方,大家都得一样。这就委屈了你们俩。”
    我从书橱后伸出头来,叫了一声:“打倒康有为!”我的意思是要替伽伽打抱不平。伽伽依然是我们的国王,康有为算什么东西?陈爷爷和伽伽都被我吓了一跳。然后立刻撵我出去玩。
    贝贝站在外面等伽伽。脚下有“雪球”和“蘑菇”小心翼翼地互相嗅着。肉红色的小豁嘴动来动去,念经一般。榆钱蹬在地下逗兔子玩,想把一只手指塞进兔子的豁嘴里。兔子不咬人,躲着榆钱的手指跳开去。贝贝说:伽伽喜欢上一个外号叫‘皮旦’的女生。人家本来喜欢俄语,和伽伽是一个学习小组很多年。突然革命了,人家不要他了。伽伽单相思。心情不好。原来,那个康有为的“金银大同”,等到真“同”在伽伽和贝贝身上了,醒来一看,却是南柯一梦。贝贝说:人家女生留给伽伽的话是:“亲不亲,阶级分。”嫌伽伽阶级不对,配不上。
    贝贝双手抱在胸前,一只脚在地下踢蹋,抱怨伽伽因为一个“皮旦”连他都不理了,兔子也不逗了。贝贝说:“你们一会儿过来听听,他一回家就关起门来拉手风琴,没完没了。把那‘英特耐雄耐尔’拉了一百遍啦。”榆钱说:“我揍‘皮旦’去!”贝贝就笑:“你个小毛孩,开口就敢动武?‘皮旦’揍你还差不多,人家是军队大院里的闺女。你以为打人是本事呀?”贝贝又说:伽伽没出息,他贝贝将来情愿娶兔子也不娶女人。女人软能有兔子软?女人温柔能有兔子温柔?
    听了贝贝的话,我掉头又跑回陈爷爷家,把陈爷爷拉到厨房,踮起脚步,把“亲不亲,阶级分”这句话当作情报,小声小气地在陈爷爷耳边学说了一遍。我只当伽伽想要的就是我和榆钱玩的那种“结婚”游戏。我想叫陈爷爷帮伽伽一把,把“皮旦”说给伽伽。既然陈爷爷让柳丽娜和王教授结了婚,伽伽结婚的事他也是可以管的。那童话里一次又一次美好的婚事,都是从陈爷爷嘴里听到的。
    陈爷爷瞪大眼睛听完我的“情报”,在我头上拍了一下,说:“唉,一有‘阶级’,不平等就合法化了。谁也没办法。玩你的去吧。你这个小人精儿,居然也想给大人拖郎配。”说完又折回去继续和伽伽谈话。他俩又在屋里谈了很久。
    我垂头丧气走出来,坐在草地上逗兔子,越想,对这个“皮旦”越是愤怒。当场决定把“皮旦”改名字为“皮虫”。皮虫很丑陋,裹在枯树叶里,两头尖尖,吐着一根细丝从树上吊下来,是害虫。我们青门里的“国王”求亲,居然还被人嫌“阶级”不对!伽伽多帅?“皮虫”哪能配得上?
    没想到,第二天,我就见到了这个“皮旦”,并把她的名字和前几次见过的那个整陈爷爷和其他青门里父母的女红卫兵对上了。因为是伽伽喜欢的人,我这次见到“皮旦”的时候,把她仔仔细细看清楚了。这“皮旦”还偏偏真是一个美人。小细腰,小黑脸。尖下巴,单眼皮。嘴唇是紫薇花的颜色,立体的。衣服是绿军装,自己加了一个身腰,很合身。不说话、行为举止不张狂的时候,像从后院子爬到前院子来的丝瓜藤子。听贝贝说,她爸是个团长,但她爷爷是个小业主,在老城开了一个杂货店。祖上的成份不太好,也不太坏。我不知道“小业主”是什么东西。听成了“小叶主”。看到“皮旦”,懂了。她就是一副“小叶主”的孙女儿样,小小的,碧碧的。以绿为主,兼开一两朵小花。按说,要是伽伽喜欢,也是能配的。
    和“皮旦”一起来的还有一群男女,没一个是青门里附近的人,不少人穿着旧军装,腰上扎着皮带。他们举着牌子,扛着红旗。牌子上写着:“消灭一切害人虫”。他们直奔贝贝伽伽家而去,在伽伽家楼下大呼小叫,唱了一首节拍性很强的歌:“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革命你就站出来,不革命的滚,滚,滚,滚他妈的蛋!”这歌,是开批斗会的序。那时候,似乎谁都可以在青门里招呼“批斗会”。然后,这群男女就推人去跟伽伽要兔子。这次“皮旦”有点犹犹豫豫,没有冲在前面。很多人就使劲叫:”反修防修”。“修”,就是苏联修正主义,就是伽伽贝贝。这时,“皮旦”就站出来,上楼了。
    我们几个小孩子都在伽伽家玩兔子。伽伽去开门,一看是“皮旦”,脸一下子就红了,快乐和惊喜在蓝眼睛里无声地大爆炸。他手足无措地招呼“皮旦”进来。“皮旦”不进来,低着头,咬着牙。然后,用夸张的凶狠和坚决的声调说:“王伽伽,把你的兔子交出来!”伽伽一楞,不知作何回答。他脑子里想的大概还是:用柳丽娜刚烤好的小蛋糕招待“皮旦”。
    “皮旦”看伽伽发楞,又提高嗓子大声说:“我们是红色造反兵团打狗队。鸡要杀,狗要杀,牛鬼蛇神要杀。你们家的修正主义兔子是逃不掉的!”
    燕吟听到这话儿,头一低,从“皮旦”大腿边冲出去,他家有一只小狗。虽然分吃过他的红烧肉,但还是他的小弟弟。燕吟的逃跑,让我也想跑回家。我家有安无为。但一抬脚,又停住。我手里正抱着“雪球”。眼睛一眨,“雪球”已经不在我手里了。“皮旦”后面一个小伙子,提着“雪球”的长耳朵,从我手里夺走了“雪球”,下楼去了。当然,“蘑菇”也没有逃掉。
    两只雪白的兔子被扔在石头路上。二十几个打狗队的男男女女对着它们叫:“打到苏联修正主义!”“打倒剥削阶级!”两只兔子哪见过这样的阵式,吓得魂飞魄散,向东跑两步,全是喊打的人腿,向西跑两步,也全是喊打的人腿。伽伽,它们找不到了;贝贝,它们也看不到了。最后,两个小东西挤在一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四只玛瑙一样的红眼睛里是碎了的、水一样的无助。就像在原始森林里,兔子被食肉类动物围剿一样。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批斗兔子。也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土生土长的中国兔子怎么就成了苏修的代表?贝贝,伽伽,柳丽娜,王教授,还有我们几个小鬼,都站在二楼的窗口看。怀着一种卑微的侥幸:开完批斗会,兔子还能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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