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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博士的人生哲学

发布: 2015-1-22 16:30 | 作者: 王琰



        老刘说到此, 眼眶一红, 掩饰着低下头, 用手抵住额角, 声音微颤道: “先是房子问题, 小施, 你年轻, 没尝过那种居无定所的无归属感。我们结婚了, 她仍住娘家, 我住宿舍等待分房。唉, 我几乎不要命地工作。是星星的出生打动了秀华父母的心, 他们才同意让我搬过去一块住。我和秀华总算结束了分居生活, 但和她父母的矛盾却愈演愈烈。那时, 单位开始每年派人出国进修……” 老刘说着, 眼睛扫了一桌子菜, 邀请小施, 说: “吃菜, 菜都凉了。” 
        小施挟一筷子凉菜, 放嘴里慢慢嚼。夜越来越深, 两人隔着一桌子酒菜, 默默咀嚼。
        偶尔, 眼神一对, 小施便匆匆移向别处。小施眼里的老刘瘦得像条虾干, 皮肤里的水份仿佛都被蒸发了, 皱纹纵横。老刘借酒发出的断断续续的感慨, 小施听时不住点头, 心里并没多少感触。 他和老刘年龄差距十几岁, 十年一代, 老刘的故事对小施而言, 已有隔代的陈旧感, 心里所能唤起的只是一丝同情, 仅此而已。不过, 他对老刘最后的话题更感兴趣。老刘是否后悔过出国呢? 
        “后悔?” 老刘双眉一挑, 嘴巴张了张, 想断然否定的声音终究没脱口。不知过了多久, 才说: “刚开始第一年公派期满, 的确犹豫过, 思想斗争得很激烈。可是, 一想到重回岳父母家过那种拥挤、争吵的生活, 就觉得目前的自由来得太宝贵。后悔? 说真的, 我现在很少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也许, 每天超负荷的劳动使我麻木了。我的思维变简单了, 目的也很直接。加拿大这国家福利好, 移了民, 看病不花钱。所以, 我现在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能拿到移民。”
        小施点了点头, 附合道: “都一样, 我们还没娶上老婆的, 目的也很直接: 尽快毕业, 找到工作。”
        “你们年轻, 不可和我同日而语。” 老刘飞快一摆手, 道: “你们只要不放弃, 事业上还会有发展。 我呀, 年轻时也是有许多想法的, 特别是刚考上大学那会……哈, 那些不提也罢。人哪, 是会变的。” 老刘落寞道: “有时, 当我弯下腰在一堆废弃的垃圾堆里东挑西拣, 当我在餐馆被人支配得头昏脑沉, 当我面对星星委屈的眼泪, 我也仿佛不认识我自己了。可是, 只要一听到秀华的咳声, 所有思想上涌起的模糊的不安、自惭、失落等情绪都消失了, 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施, 跟你说句心里话, 我这辈子呢, 也想通了, 事业上不可能再有什么飞跃, 那么, 只要星星在这里有一个好的前途, 只要秀华身体不坏下去, 要我做什么都成。这就是我的命, 活着就这样累吧。” 他起身, 进洗手间绞了把毛巾出来, 使劲往脸上搓, 嗡声道: “今天我说了很多话, 现在感觉有点累了。”
        
        六
        
        小施自和老刘吃过那顿饭, 关系更增进一层。老刘几次想再请小施吃饭, 都不成功。小施眼看毕业在即, 找工作, 写论文, 忙得焦头烂额。 正是在那段时间, 香港老板找老刘谈话了。
        香港老板要在97年回归香港的决定不是传言, 早在三年前他就有此打算。他年龄和老刘相仿, 皮肤保养得很好, 仍然滋润, 血气旺盛。他的眼神坚定明亮。 老刘第一眼看他时, 就被对方眼里的自信狠狠刺了一下。 从此, 他在这个同龄人老板面前情不自禁总喜欢低着头。 日长月久, 连老板长什么样都忘了, 只知道他皮肤好, 眼睛亮。
        老板说: “老刘啊, 如果你想在我走之前毕业, 从现在起全力以赴, 根据我指定的方向去做, 那么, 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你该来得及。” 
        老板说这话时, 对老刘能否毕业心里没底。他手下学生太多, 个个聪明能干。老刘三年来做了什么, 他很模糊, 也没精力管。他找老刘谈话, 并给他指定方向, 实在念了同胞之情, 想在走之前帮他一把。老刘也果然没辜负香港老板。他权衡利弊, 立即辞去餐馆工作, 白天黑夜猫在实验室。半年内, 小施毕业并顺利地在另一座城市找到工作。临别, 望着被博士论文耗尽心力的老刘, 心头一酸, 调侃道: “老刘, 又在为事业拼搏啦?” 
        老刘说: “事情拖着总不是个事, 好歹毕业了, 也对自己有个交代。” 
        “那么, 到时找到工作别忘记通知我啊?” 小施说。 
        老刘无声一笑, 说: “我可没指望能靠它找工作, 不过,” 他眼睛一亮, 隐含希望道: “也难说, 找个博士后救救急也许行。”
        老刘在一年里快马加鞭, 赶出来的成绩让所有人刮目。香港老板捧着老刘的论文, 逢人感慨: “真看不出这个老刘, 脑子挺聪明的, 文章也写得不错。人的潜能其实很大啊。” 
        老刘在97年5月博士论文答辨完毕, 那年他四十五岁, 应邀出席了毕业典礼。 
        毕业会短短三个小时, 他仿佛重回考上大学, 或研究生毕业那会, 体味到一股久远的成就感。 那时, 年轻的他对自己的未来还有很多憧憬……如今, 在阳光下审视身上的博士袍, 被生活湮灭的自信一点点复活了。他无声地对自己笑了笑, 心想, 要是秀华和星星也能来参加多好。秀华一心要来, 偏偏星星有演出, 她便选择陪伴女儿。
        老刘博士毕业所恢复的自信持续没多久, 便被一连串找工作失败的阴影击垮。毕业等于失业, 像老刘这样年纪大、专业又不时髦的人来说是很正常的事。老刘沮丧过一阵, 很快, 他重返餐馆, 操起旧业。
        “老刘, 你没去移民学校?” 有人看见他问。
        “我们还没拿到移民。” 老刘头也不抬地回答。
        “你们不是体检过了吗? 体检通过就可报名上移民学校, 象征性注册两门英文课, 便有资格领取救济金了。” 
        很多人毫无顾忌地对老刘提及救济金, 以为帮了他大忙, 给他指出一条阳光之路。 谁知, 老刘最烦人家提救济金。对老刘提过救济金一事的人见他仍忙于餐馆打工, 颇为不解地对秀华盘根究底。于是, 秀华和老刘之间有了自结婚以来的第一次争吵。
        “为什么拒绝? 放着每月600元钱不拿, 宁可去洗盘子, 去东拣西拣人家不要的东西。 你-----到底怎么想的你?” 秀华最后一句问话已经哽咽。
        “洗盘子怎么啦? 东拣西拣又怎么啦? 我乐意。” 老刘挺直腰板, 高声嚷: “我靠自己劳动活着, 我没有像个叫花子般伸手向政府要钱, 我心里舒坦。”
        “叫花子? 你-----”秀华不可思议地看着老刘, 她似乎并不真正理解他。一激动, 咳得面红耳赤。老刘赶紧把她扶在椅子上休息。
        秀华闭着眼睛, 边喘气, 边摇头。老刘双膝跪倒在地, 一只手轻而有节奏地帮秀华捶背。低声劝慰道: “秀华, 你别为这事操心, 管好星星就行。至于我呢, 这么大岁数了, 再违背自己的生活原则办事, 很难的。你知道, 我从小生在农村, 长在农村。一个农民,” 老刘一抿嘴巴, 眼望窗外, 说: “我始终记得父亲跟我讲的一句话, 他说: ‘ 一个农民最大的财富, 最值得骄傲的资本就是那一身使用不尽的力气’。 只要我有力气, 我愿意付出,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就饿不死。救济金? 我怕领了它从此骨头生锈了, 再也不肯劳动, 每天只等天上掉下一块大饼来。”
        “又不是要你领一辈子救济金, 暂时拿它渡一渡难关, 我就想不通有什么不妥。” 秀华说。
        老刘叹一口气, 转过脸, 一眼瞧见墙壁上那张毕业照-----它被挂在十分醒目的位置。 窗外的阳光投射进来, 停留在上面的时间总是最长。照片上的老刘比本人年轻, 他眉目舒展, 笑容灿烂。
        望着照片中躇蹰满志的自己, 心情陡然好转, 仿佛又一次感觉到毕业那天阳光的温暖, 阳光给他带去的生活信念: “人的潜能其实很大啊。” 
        老刘想起了香港老板临走前的那句话。 他对着照片轻声说, 像是说给秀华听, 也像说给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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