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女
发布: 2015-3-19 10:49 | 作者: 袁瓊瓊
2.第二個女人：真女
手機響。真女正趴在床上，邊看雜誌邊吃零食。床上被褥凌亂，她像沒感覺似的，赤身趴著，用光滑的肉體去平衡床單上的無數縐痕。花生米裝在塑膠袋裡，放在床上，真女身旁。真女不愛吃皮，用手掌壓著塑膠袋，使勁搓揉數下，花生米皮就分離了。她的手掩沒入塑膠袋，淺褐色的花生米皮，豐滿的，雲霧般鬆鬆遮蓋著米黃色的花生。真女在袋裡摸索，從鬆紛紛的花生米皮裡找堅硬的花生仁。另一手把手機抓起來看了看，又放下。
手機還在響。男人從浴室裡出來，正在刷牙，嘴裡嗚噥嗚噥問：「怎麼不接電話？」真女頭都不抬。「是天命啦。」
男人說：「哦。」
進浴室裡去了。
天命站在樓下。耳機貼著臉頰，整個包在手掌心裡。他壓著耳朵，壓得發疼。手機裡，真女的答鈴一遍又一遍的在喊：
「忘了你存在有什麼期待歡樂你邀請它一定來與其渴望關懷不如一起精彩快樂會傳染請你慷慨 come on 相戀的失戀的請跟我來一邊跳一邊向快樂崇拜開心不開心的都跟我來美麗而神聖的時光不等待」
最初他聽不慣。覺得非常吵，現在還是聽不慣，但是，那喧囂的，滾來滾去的人聲，夾著重分貝的鼓聲，在耳膜上一搥一搥，卻很是有種存在感。決計不容忽視，也不可能漠視的，就像真女。這是真女的音樂。
「忘了你存在，有什麼期待....」
他完全不在乎那人聲在說著什麼。只覺得耳膜被撞擊的發疼，一遍又一遍。聲音很響。可是他只是摀著手機，緊緊壓在臉上，壓的非常緊，耳殼因為麻木而幾乎覺得刺痛。
他抬頭往上看著。真女住三樓。房間裡燈亮著。不過那不代表什麼。真女是睡覺也要開著大燈的。白天或夜晚，她總是開著燈。
天命問真女：「燈亮著表示你在家嗎？」
真女說：「也許在也許不在。」
他又問：「你回了家總會開燈吧？」
真女說：「也許開也許不開。」
天命站在街邊，盯著三樓上的光。什麼也看不見。三樓陽台上圈著鐵欄杆，把窗口遮住了。只看到黑色的柵欄，把所有都關住。
他覺得自己聽到三樓傳下來的真女的手機鈴聲：「歡樂你邀請它一定來，與其渴望關懷，不如一起精彩.... 」
聲音又隱微又模糊。不過也許樓上並沒有任何聲音傳來。只是他從耳機裡聽到的手機答鈴的迴盪而已。
忽然，樓底下大門打開。跟真女同住的那男人走了出來。
天命迅即把手機關了。趕過去。
男人正要走開。天命過街，大聲喊：「ㄟ，ㄟ。」他從來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他沒興趣問。天命喊：「ㄟ，你等一下。」
這男孩站住。天冷，他穿著大外套，平頭短髮。年青得可恨。男孩手插在口袋裡，不說話。
天命問：「她在吧？」
男孩子點頭。
暗沈的天色薄霧似的降下來。男孩個頭很高，他插著口袋，低頭看著天命。幾近面無表情。顯露著超齡的淡漠和若無其事。天命卑微的哀求他：「可以幫我開門嗎？」
男孩轉身，拿鑰匙開門。
天命等著。在街邊上等那許久，但是站在這裡，想知了即將見到真女，他忽然開始冷起來。
男孩的鑰匙在門上扭轉。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天命自己的那把，真女跟他要回去，或許就給了這男孩。
他原本是有鑰匙的。這房子是他買的。每個月房貸直接從他銀行帳戶裡扣繳。除了房屋貸款，他還幫真女交卡費。他保留這個痛苦和歡愉的權利。每個月帳單寄來，他看著那些刷卡紀錄，那些商店名字，揣想著真女的生活。他無法進入的，被真女拒絕，並且排除在外的生活。他從不詢問。他只是看著帳單，想像著真女出入那些地點的模樣。內心裡同時抽痛又同時滿足。
門開了。天命進入。男孩沒事一般的離開。他是去上夜班的。
天命進入大樓。按了電梯。門打開，電梯裡的鏡子裡有個老男人。天命不看。轉身背向鏡面。那裡頭的人是，也不是他自己。但是背對著的時候，那個形貌好像與自己無關。他盯著樓層指示燈。背後的那個男人也許正在盯著他。也許如同他一樣，以背相對。真實的世界在鏡子裡。他背對著，因之便逃到了另外的世界。只有他和她。他是天命，她是真女。
真女開門。看見天命，一點表情也沒有。
他進門，關門。真女走在他前頭，赤腳，她披著他在日本替她買的和服袍子。顏色鮮麗。寬拋拋的摟住她的身軀。那白白的小腳在飄動的袍底一掠一掠。
真女到床前，一屁股坐上去，盤腿。袍子敞開，天命看到她白白的肉體。
她把兩手抱在胸前，臉冷冷的：「討厭。」
天命問：「你為什麼不接電話。」他不是在問話。他不過不知道要如何跟她說話而已。
真女說：「你管。」
和服袍子是孔雀藍，背部有千羽鶴的圖案。雪白的，寬大的翅膀展開，正好收攏在身前。兩隻巨大的蝴蝶般的白色手臂，包裹住置身其內的真女的肉體。
天命說：「你吃飯沒有？」
真女說：「你管！」
天命低微的，小心翼翼：「我來帶你去吃個飯。」他盯著真女，眼神沒法離開。她的身體在孔雀藍的包裹下發亮。潔白的，玉磁似的，飽滿的胸口，圓潤的交抱在一起的手臂。袍子裡她赤著身，盤腿的坐姿擠出了圓滾滾的小肚，肚臍眼深陷，神秘至極的隱藏著，幾乎像另一個洞口。
真女啪地打開他的手：「拿開！」
她隨即把袍子收攏，緊緊包住了全身。然後問：「你來幹什麼！」
天命說：「你吃飯沒有？」哀求：「你一定還沒吃飯吧？」
真女說：「你又不是我爸。你很煩呢。」她阻止他：「給我站遠一點，不准過來。」
天命於是從床邊退卻。真女緊皺眉頭：「再退！」
天命退後。
「再退！」
天命又退後。退到了牆邊。真女忽然大笑。她的笑聲跟小孩似的，一整串，夾著喘氣。天命意亂神馳。真女笑的人翻過去。伏在床上，腿在床沿亂踢。
這就是他最幸福的時刻。天命微笑起來。覺得神魂飄盪。真女的白白的小腳在床沿邊踢打。躍起又落下，躍起又落下。小獸一般。與她的身體分離的，完全不相干的美麗。
笑了半天。她想起來。忽然翻轉身子：「你過來。」
她轉過身面對他，在床上側臥。一手支著臉。另一手搭在自己的臀線上。腿弓著，屈藏在袍子裡。那是有意的姿勢。顯示遊戲要開始了。
天命走過去。用收斂的，屈尊的姿勢。他慢慢的挨到了床邊。
真女把她的腳慢慢的，慢慢的，從袍子裡劃出來，又慢慢的，慢慢的，縮回去。真女問：「你真的去改名字了？」
天命稍遲，答說：「真的。」
因為她叫真女，天命說過自己要為她改名叫天命。
真女把腳又劃出來，在床褥上緩慢的，依戀的搓動。「真的？那身份證給我看。」
天命不哼了。改名很困難，工程太大，他的所有證件，公司登記證，物業產權都要改。
真女說：「好。騙我的。」她聲音不像在生氣，軟的像雲一樣。
她說：「那你要怎麼賠我？」
天命說：「改了呀。我真的去改名字了....」
真女不理他：「我不管，我要罰你。」
她一說這話，天命眼神立即濕潤了，覺著一種無以名之的狂喜。他哀求：「不要啦....不要。」
他不是那意思。那只是一種姿態，為了讓整個情節更完美。那是他們之間固定的台詞。對應著這樣的祈求，保證了真女會給予的歡樂。他等待著，陷入一種幾乎像是酒醉的狀態。腦袋昏昏的。天女把腳滑出來，腳尖挺著，非常美麗，那小獸似的足，在他面前慢慢的加長，真女整個小腿露了出來。她把腳在床褥上掃過來，又掃過去。帶著節奏感，彷彿寂靜的音樂。
真女說：「你要賠我。」她說：「為了你說話不算話。」
馴順的天命，著迷的天命，看著那節拍器一般在面前規律的划動的，長長的，白色的腿。他覺得渾身有些暖暖熱熱的什麼在氾濫。他說好。好的好的好的。
你要怎麼樣都可以。
天命說：「好。」覺得嘴腔裡發乾。他的慾望帶著微微的體臭與話語一起出來。
真女說：「讓我想想。」她側著頭思考，之後說：「我要你的小指頭。」
天命沒聽懂：「什麼。」
真女看著他，眼一眨不眨。「把你的小指頭給我。」
天命沒說話。真女交代，好像在說給我一杯水，或著幫我拿外套來，她聲音平緩：「切下來。給我。」
天命呻吟起來：「會....會痛。」
「狗屁。」真女說：「我生氣了。」
她並沒生氣。那種話只是姿態。她刷地站起來。因為動作，衣袍完全敞開了，迅即又飄盪著貼回身軀上。她站在床上。高高的，女神一般俯看天命。女神慢慢的掠開了衣襬，顯露出恰到好處的胴體。她說：「你不想要我嗎？」
站在床前的天命，臉色突然間灰敗。真女盯著他。抑制內心裡奇妙的騷動。當然，她從來沒有跟天命玩到這個程度。她其實沒把握，不過又有點孩子氣的好奇，想知道這個老男人能夠為自己做到什麼程度。
真女學著電影裡看來的方式，用食指在自己身上劃著。天命癡呆的瞪著她。因為視覺刺激，臉色開始迴返出紅潮。真女用自己的指尖從乳房外圍開始劃線，緩緩的一圈一圈往中心畫去，停止在乳頭上。她感覺得自己乳頭逐漸立體起來。而天命的視線就如同她所安排，停止在她手指的落點。
真女把衣袍突地收攏。完整的包裹住自己。然後說：「隨便你。」
她躺下來看她的雜誌。一手塞進塑膠袋裡摸索花生米吃。
好半天，她聽見天命的腳步聲。她用眼角餘光看他。天命微胖的軀體幾乎有點搖晃的慢慢挨近來。
他坐到了床邊。用他的行動得到了這個權利。他的血滴在床褥上。
真女抓起他的手來看。有點小小不滿足。他並沒有像日本黑道電影裡那樣把一整截全部切下來。只少了指尖一小塊。
真女發現自己在盯著天命的無名指。她連忙制止住自己內心裡蠢動著的想法，親吻了一下天命的斷指。觸到了血，嘴唇上涼涼的，鹹。
天命閉上了眼，嘴角些微下撇，好像要哭。但是並沒有哭出來。
真女開始覺得有點可憐他了。但是她把自己那點憐憫按捺下去。她很明白：永遠不要覺得他可憐，這樣他就永遠得不到她。
3.第三個女人
1.
他說：「好美。你好美。」
他的聲音聽上去像個胖子。語句含糊的，團在一塊，她感覺那些語言是從飽滿的多肉的臉頰間蠕擠出來的。因為口腔裡沒有空間，因為被同樣肥肥的臉頰肉堵住，並且被厚厚的和肥肥的舌頭塞住。總之她會有這種想像。他的口腔絕不會是洞穴，可以明顯的讓聲音如空氣般出入，可能是個緊縮的，如同創口般的細而深的洞，很少張開，在正常的時候縮擠著，封閉住。要說話的時候，那些被壓擠的字句，便扭曲的，不清晰的，並且稠穠的從那微小的出口推出來，黏搭搭的，聽上去不確定。似乎表達的是別的意思。
他在她耳邊說話。那聲音便灌漿似的進入她耳道，和她的腦子。停留在那裡，並且凝固了。
她從來沒有看過他，不知道他的長相。她是個瞎女人。
她和其他的瞎子不同。一般來說，所謂的瞎，是視力弱到只能看見光與影。但是她連這都不是。她是全盲，很久以前她失去了她的眼珠。是因為車禍。她現在敘述這件事，用的是瞎子的語言。她已經不習慣一種正常的敘述法。她無法排列事件的順序，也不想，總之，那件事讓她的眼穴成了空洞，與永遠的，永遠的黑暗感相伴，那麼車禍是如何發生的，撞擊是哪一刻，昏迷又是哪一刻，醒轉和沈睡，那一件先，那一件後，又有什麼關係呢？
總之，她就這樣成為了絕對的盲人。在車禍現場，她的眼珠，那兩粒飽滿的玻璃晶體，在從她的眼窩中逃逸之後，到了那裡呢？其實也不重要了。可能被前來車禍現場搶救的人踐踏了，像踩到葡萄，一聲輕微的卜唧，於是晶體爆開，把它重要的，藉以映照景象的汁液噴灑出來。之後，那扁和薄的，因為洩盡了內容物的，小小的，空虛的眼球，便躺在自己的汁液間，並隨之一起乾涸在地上，被不知情的腳跟，一次又一次的軋壓，最後便糜爛，與整個地表緊密的蹂貼在一起，化成了泥土。
因之，她是沒有視覺的，被完整的剝奪了。她不再意識到景象，只有影像的記憶。而其餘的感官也就因此而不同。那進入她的聲音或者撫觸，似乎是進入一片空無。她自己是個極大極大的空曠，她有時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存在。當她一個人，四周又非常安靜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