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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女

发布: 2015-3-19 10:49 | 作者: 袁瓊瓊



        那時候她便會撫摸自己。藉由對自己的接觸知道自己是存在的東西。雖然她所能夠感知的,只是無垠的,巨大的空無,但是那對於自己的接觸,似乎可以擾動自己置身的那個空無,她會感覺周圍有什麼波動,迴盪,和拍擊。那很重要,沒有那個感覺的時候,她會覺得自己整個不存在。所以,時常,她也會自己設法弄出聲音來,不是對自己說話,只是弄出聲音來,她會搥打牆壁,或著是從喉嚨裡發聲。那有點複雜,因為同時聽覺觸覺一起啟動了,而且有時候會感覺痛。那些不同的感覺掩進她的空無世界裡,比黑更黑,比空更空,比無有更無有。那些混雜的感受侵進她,一起在無法言說之境停頓,很迅速的充滿她。讓她覺得自己不是那樣乾燥,空荒,因此,她時常會設法弄出聲音來。不管白天黑夜。
        之後他便來了。
        他用那很含糊的聲音說著話。語意很清楚,要把她移到某個地方去,以及費用,看護,和學習,訓練。而她聽見她父母跟他對談。不同的聲線在空中拉過來,又拉過去,在她的想像裡張成了繁複的網。話語在那些網上勃勃跳動,好像黑色的鳥。
        黑色的,沒有眼睛的鳥,在那些聲線上骨突骨突的竄來竄去。之後,網子被拆卸,鳥消逝了。四周非常安靜。
        很多的睡  很多的醒。
        之後,她的世界便只剩下她和他了。
        
        2.
        
        他的出現不確定。當一切成為巨大的空白,或者說閽黑的時候,時間和空間便彼此連結,成為非常相像的東西。雖然概念中,時間是線性的,空間是立體的,但是在她那無垠的,一無所有,同時又充斥並壅塞了所有的世界中,這兩者同樣,只是某個點,可能散落在任何一處,散落在不可知不可觸不可視中。他的出現便這樣,忽然,他便來了,有若微塵,有若繁星,他的出現像針尖,帶著輕微的刺戮,那是她的空無世界中唯一可以確認並且承接的東西。
        她聽見他走來,那是腳步聲,在空間中行走,破冰般推開黑暗,黑暗像果凍,被他的足聲推擠,之後便塌陷在聲音的兩旁。
        他會說:「早安。」
        感受到他的體熱緩緩推近自己。她便把臉孔朝向那個熱源,同時去觸碰。
        他任她觸碰,於是她便接觸到一片平滑的,同時帶點滯澀的表面。那表面輕微的彈動,那是他的臉孔。他笑起來:「會癢。」但是她依舊讓自己的手掌貼住他的臉頰。他便說:「我沒有刮鬍子。」他說:為了你。
        為了她。他保留他臉孔上的不平滑。最初平滑,不久,那地方便有點扎手,摸上去刺刺,之後成為單純的粗礪之感,不過是兩種材質,沙與石。但過一陣子,某個時刻,他的臉又回復到光滑,因為他把鬍子剃了。他說他星期一三五剃鬍子。每兩天一次。所以,他說:「我每剃一次鬍子,就過了兩天。」
        星期天他不在,因為週休二日。星期天會有另一個人來照顧她。她不去觸碰那人。只聽見聲音。一些沙沙聲,像一大群甲蟲移動,甲殼與甲殼摩擦碰撞,泅泳一般侵近她身旁。之後,聲音出現,問她要不要出去曬曬太陽?她總說不要,在回答時搖擺腦袋,感受自己的動作拍打了周圍的空氣,之後空無回聲,用靜默的重量拍打她的臉頰。
        那聲音便放下了什麼,之後扭動碰撞著甲殼遠去。
        她那時便靜止。一動不動,開始等待。等他回來。
        在空無中,漫長的並不漫長,而短暫的也並不短暫。她靜止時,感覺自己消逝,之後漂浮起來,在無法描述的空間裡,緩緩的,雲一般的漂浮。她穿過微塵,穿過星光,穿過濃稠的黑暗,要去到某個遠方。而這無垠的旅程終點是他。她不過是要穿越星期六與星期天,穿越夜晚,之後穿越白天,直到碰觸到他,他的出現。
        他說:「早安。」
        而她便飄落下來,棉絮一樣的軟,無力,落在他手掌上。她去觸摸他,摸到了光滑的皮肉。他於是笑說:「今天是星期一。」
        他教她認點字,捉住她的手,讓她的指尖去碰觸一些突起的小點。一排又一排,一堆又一堆,聚落在一起,滑涼的小點。問她:「這是什麼意思?」
        她不回答。於是他把那一堆記號的意義告訴她。她便呢喃重複他說過的話語。讓自己的聲線細柔的纏繞他,纏繞他的聲線。他一句。她一句。兩種聲音線條般平行,微微抖動,似接觸不接觸,在天際滑行,像頂端繫著風箏。他遠遠的升高,她也升高,他緩緩墜落,她便也墜落。用單純的跟隨表達她的依賴,她的依戀,她的五體投地。表達他於自己的唯一性,表達她的愛,或者,結合的慾望。
        總之,她想他是明白的。有一天。她便接收到了另一種知覺。她的臉旁有溫熱的東西迫近,之後停留在她的臉頰,慢慢移動,揉著她推擠著黏著貼著覆蓋在她的臉上。有奇妙的氣味,不可言說,秘密的在空無中噴灑,釋放,爆炸。
        之後他說:「好美。」那聲音細微的,幾乎扭曲和顫抖的迫擠出來。他溫熱的舌尖小動物似的滑進了她的口腔。她感覺自己展開,忽然變得無限大與包容,自己的口腔成為入口,她展開全部的自己接納他。整個人像花蕊般有無數觸角,身體上飄著細絨毛,全都在呼喊和吸啜。
        之後,同時溫熱,同時微涼。她的身體被剝露,接觸到空氣了。那樣實質的,具體的存在的感覺。自己的身上起了小小突起,她觸摸時感到自己皮膚上的疙瘩感。而他的手掌碾壓過來,熨貼過來,微微溫熱,將那些小疙瘩給熨平。那滑行的,溫熱的,微微帶著粗糙感的手掌坦克,貼著她的身體,緩慢的划行,一片一片的去碾壓,掃視,去辨認。她或許是沒有標誌的疆土,全都一樣,是海平面,是沙漠,廣袤,無差別,只在被碾壓時微微震盪,波動。被劃開,被分裂,被汲取,被干擾。
        被消滅。
        居然會是這樣的一件事。她過去不是沒有這種經驗,但是她已經完全忘記了,只面對了現在。她覺得自己成為了一片綢布,平滑的攤著,並且飄盪,並且包裹住他,他的全部。服貼的去辦認著他的突起,與滑落的坡度,他的圓柔的與堅硬的角度,他的長的,方的,平面與形狀。最後,她接觸到了天鵝絨。那不可言說的柔美,似乎形狀本身即已具有了香甜與腴潤。那物事在搓揉她的臉頰,像粗大的手指,在她所有的感官上滑行。之後去親吻她的唇,輕輕碰撞她的齒面。於是她接受它,無聲的,讓那龐大的手指探進了自己的口腔。代替那微小的,柔軟的舌頭,在自己的內在虛無中翻攪。
        她並沒有實體。她可能是整個宇宙。張開了自己龐大的裂口去吞食他。然而男人在耳旁輕聲尖叫著,夾著溫熱的喘息。並且帶著奇妙的奶香味。她覺得自己膨漲,也或許是他膨脹,總之,難以分辨。她不過在呼吸而已,在進與出之間,呼出,並且吸入。她不過在吞沒而已,藉由這個方式進入他,並且讓他進入自己。成為他,並且讓他成為自己。
        而男人的聲音如薄膜覆蓋住她,覆蓋住她的全部,覆蓋她的聽和她的視。兩人間惟餘荒荒。之後,在最後的時候,她糾纏住他,裹住他,拉住他,把他消化了。
        於是,男人落下來,巨大和沈重的落下來,她被砸的粉碎,飄散在空無中,無數的尖叫著的歡喜狂喊,的,小碎片。她攤平在空無中,微微發亮,像星光。
        
        3.
        
        如果不是失去了視覺。也許無法感受吧。
        兩個人都靜止之後。她便開始對他敘述自己所感覺到的。    
        他說:「好美。你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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