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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之夜(节选)——个作家的蜜月札记

发布: 2015-4-30 20:22 | 作者: 韩晗



        我曾经在台北的晚上独自一人散步过,从重庆路口走到士林国中。据说,这是整个台北最民生的路段——除非你去屏东、嘉义一带。烧烤和蚵仔煎的氤氲,夹着奶茶凉茶的叫卖声,配合着花花绿绿的小商品,以及不断挑逗你味觉的各种烹饪香味。当每一个感官都被刺激时,你会用最深切的感触,来把握台湾的脉动。我也曾在香港用步行的方式,从中环慢慢走到油麻地,当我穿越旺角的小街区时,怀旧的粤语歌,狭小的二楼奶茶店,以及昏黄的灯光,混合成一种特立独行的嘈杂,用最世俗的语言,告诉了我什么是香港。
        但在布拉格的夜晚,却是这样的宁静。以至于你会认为,除了睡觉或写作,几乎没有其他的选择。
        
        当我第一次踩到布拉格老街区的地面上时,忽然觉得似曾相识,仿佛这是自己梦中不断出现、湮灭,又再度出现的场景,换言之,这种亲切感只有我自己才能知道。
        街区依然很安静,偶然有几辆车停在路边,周围的路人用小小讶异的眼光打量着我们东方的脸孔。这里虽然是旅游胜地,但东方人还是很少,数百年来总以德国、俄罗斯人居多。我们拿着相机一路拍,周围的当地路人更是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们。
        布拉格老城区的街区房屋基本很老旧,准确地说是历史建筑。论平均年代,大约是我们中国的明末清初。多年前,我曾经在江西的婺源看到过清代早期的建筑群,但都被当地居民重新修缮过,结果有没有做到修旧如旧,这与我在书本上所了解的建筑保护大相径庭。记得当时我还写文章批判过国民性问题,认为这是李敖所说的“修补心态”。
        但布拉格的老建筑却比中国的老建筑更加坚挺,之所以能历经四五百年,乃是因为它们所用的材料与中国不同,布拉格甚至整个东南欧的建筑,多为石材,气候也与中国绝大部分大不一样,这里干燥少雨。在这样的材料加上这样的条件,建筑保存自然也会要完好的多。
        布拉格老城区道路异常狭小,有点类似于澳门。但是它不靠海,所以没有一块相对开阔的地方可以作为成规模的停车场使用。我们只好在道路中穿行,由于受到石材所限,当地建筑以黄、褐色居多,因此无论是白天还是傍晚,远远望去,倒真不负“金色布拉格”之名。
        以前我读过一篇文章,布拉格人均私家车拥有量在欧洲应排在前列,大名鼎鼎的斯柯达(Skoda)便是捷克的自有品牌,老城区里的停车位又不多,更不可能挖掘地下停车场。但在布拉格老城区的街头巷尾,倒真少见随意靠边停车的现象。虽说清一色的石板路,一脚油门开上去毫不费力。但我却看到,在一排排的老建筑前面没有一辆停着的车。
        “我们这里只有一些最小的停车场。”当地的朋友告诉我,“在一些不太大的建筑后面,所有的车都停在那里,一般在老城区,都使用公共交通。”
        话正说着,一辆红色的有轨电车朝我开了过来。低头我发现,我正踩在亮闪闪的铜轨道上,这个轨道究竟用了多少年,我不知道。恍然间我只有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仿佛自己置身于卡夫卡的那个时代。车里坐满了乘客,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小布尔乔亚的悠闲自在。
        红色的电车,响着清脆的铃声,轻驰而过。
        
        每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我都会仔细地大量这座城市的街道、建筑与地面,布拉格也不例外。面对这样错落有致的华丽建筑,甚至我的眼睛都有点忙不过来的感觉。有人说,布拉格是大人们的童话王国,现在看来,这句话一点也不夸张。
        白色、黄色与褐色的墙体,构成了布拉格建筑的主体颜色,仿佛是音乐的律动。但我忽然发现,鲜艳的红色,竟然也是布拉格老城区里不可或缺的颜色。
        红色的屋顶、红色的邮筒、红色的车站牌、红色的电话亭、红色的电车,甚至红色的遮阳伞,我忽然想起来,飞机在降落前,从高空俯瞰布拉格,就是一抹亮丽的红,而你置身于城市当中时,你会发现,红只是点缀。
        在这种红色的映衬下,我在布拉格市区内的步行,从查理大桥旁开始,脚下就是曾变成旋律的伏尔塔瓦河,我以前只知晓,这是欧洲最古老的石桥,因是查理四世修建故命名为查理大桥,据说在桥的一段还有查理四世的铜像。从一侧上桥时,我四处打量,除了正在烤面包的捷克妇女之外,我并未发现有什么铜像。
        “桥上的人真多。”妻子说。
        放眼望去,桥上驻停、行走着成百上千人,有替人绘相的街头画家,有吹拉弹唱的爵士乐队,有摆成各种姿势的行为艺人,还有来自于欧洲甚至世界各地的游客。这与我先前感触到的布拉格之夜完全不同,桥上几乎到了人满为患的地步,我甚至担心,这座由祖先们在八百年前所建造的石桥,是否会因为承载了这么多的后人,而不幸坍塌掉。
        但是,无论桥上人再多,也不会遮住三十尊巴洛克雕塑的光芒,这么多精妙绝伦的中世纪雕塑,忽然全部出现在眼前时,着实有点儿应接不暇——在查理大桥的两侧,分别矗立着十五尊青铜色泽的神像——这还不包括下桥之后的那尊查理四世的铜雕,但早些年时听讲这是仿制品,原品早就送到国家博物馆去了。无论是仿品还是原品,都遮拦不住游客们观赏的兴致,我与妻也不例外。
        但我们有一个一致性的选择:在上桥之前,决定先到桥头堡的另一侧看看。
        
        二
        布拉格真是一个温暖的城市。
        冰冷的水泥电线杆,却可以喷上五颜六色的涂鸦,吸引住路人的眼球,原本无甚美感的大烟囱,却可以变身为巨大的咖啡人,这种乐观与豁达,让我对这里的一切景致,都充满了期待。
        或许,布拉格真的并不是一个只有坦克车、游行队伍这样记忆的老城市。
        在查理大桥的上桥处,我们决定反向而行,便是被一排红色的老爷车所吸引,这排老爷车停在路边,上面写明,是为婚礼租赁使用。我们正看着,一辆马车忽然朝我们疾驰而来,车夫头戴高帽,一对新人身着十九世纪的婚礼服,甜蜜地坐在后排。刚看过电车,又邂逅马车,布拉格的时空凝固,让人视觉错乱。
        “你们喜欢吗?”
        金发碧眼的新娘,忽然开口说了中国话,这让我们多少有点诧异,看来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已经影响到了捷克。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马车早已走远,回头望去,只有车辙和马蹄摩擦地面的混合声,这大概就是古人说的“望尘莫及”。
        循着新人来过的路,我们摸索到了一间狭小的古董店,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古董,我痴迷古董二十多年,但这却是我第一次走进欧洲的古董店。看到这琳琅满目的古玩,真的让我有点购买的欲望。
        和中国的小古董店一样,布拉格这家古董店的店面也不大,有老式自鸣钟、圣经的圣像、烛台,以及带有古典风格的陶瓷器皿,毕竟我不是为淘宝而来,所以我也懒于问价。
        忽然,墙角的一张草图吸引了我的眼球,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绘画风格,用笔简练而又富于神韵,画上是一个妈妈带着一个孩子,孩子牵着一只玩具小狗,看出必非名家手笔。走过去仔细一看,原来这是一叠服装设计的草图,后面还有大约七八张的样子。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系列,大概应该都出自同一位设计师之手,在最后面一张草图的背面,有一个手写的年份:1938。
        仔细一看,每一张草图,都是1938年,有些草图被水渍浸染过,在边缘上显示出了不同层次的暗色,我选了一张污渍不太多的,也就是妈妈牵着孩子的那张。
        1938年,正是波兰入侵捷克的年份。
        
        我对欧洲史是外行,但是有些关键、特定的日子,还是有所了解的。1938年,中国的土地上已经全面燃起抗击法西斯的硝烟,欧洲大陆上也不例外。那一年,德军以摧古拉朽的闪击摧毁了波兰人的防线,但遭到沦陷的波兰政府不但不奋起抵抗,相反,它还以仆从国的身份,协助德国人攻陷了自己的邻国捷克斯洛伐克。
        曾经读到过1938年捷克的一张老照片,一个妈妈带着三个孩子,在街头的面包店购买食品,旁边站着几个似笑非笑的德国大兵。是的,捷克比波兰沦陷还要快,它没有抵抗。
        与列宁格勒的惨烈、华沙的血腥相比,布拉格是二战时损失最小的城市,所以既没有遭到炮火的屠杀,一大批历史遗迹也得以保存。在捷克人看来,既然战争无可避免,那么就只有把自己的生命保全,让损失降到最小。
        所以,只有在布拉格的某位设计师,才会在1938年这样“最危险的时候”,绘制出如此温情的画面。
        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有一句名言,叫“战争使得文明更加文明。”这句话若是作为一句提款放在这幅草图上,倒是别有一番意味。想到这里,我毅然决定买下,价格不贵,一百克朗,不到五美金。
        妻子决定,将这幅画挂在我们家的餐桌旁,意在时刻提醒我们,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都不要遗失生活中的美好。
        
        从古董店里走出,我深深地喘了口气,眼前的伏尔塔瓦河是那样的静谧,仿佛一条宽阔的缎带,将布拉格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紧紧地串联在一起,任何一个人都无法交待出历史的神奇究竟在哪,看着桥头熙熙攘攘的游客,每个人笑容满面,似乎没有谁会去刻意思考那些过于厚重的东西。
        很巧,古董店的左边,就是一家小书店。
        坦诚地说,这几年我在外地早已不太买书,原因是随身携带太重,而很多书在境外邮寄,又不方便,时常会造成无缘故的包裹遗失。所以通常是在一家书店里站很久,最终空手而归。有时从书店出门时故意不抬头或是高昂着头,以免瞥到服务员厌恶的神色。
        布拉格街头这家书店有点特色在于,它是二楼书店。与香港的“二楼书店”不同,布拉格的书店是负二楼,在路边的橱窗里,你只能看到一截下楼的楼梯与挂在墙上的老地图,精致简约的摆放风格,彰显出店主不凡的审美品位。而且,这样“下一楼”格局的书店我先前从未见过。于是信步推门,走进去想看个究竟。
        “干什么?”在楼下,一个秃顶老头儿用半生不熟的英语大声呵斥着我们。
        我一愣,哪有这样对顾客的?
        “我们想买书。”妻子赶紧回答,“我们是游客。”
        后面这一句仿佛愈发触怒了这个秃顶老头,他蹭地站起身,往前挪了几步,耸了耸肩膀,这时我才发现他穿着一件紧身的老式西装,戴着黑色的领结,仿佛二十世纪初的老派绅士。他用一字一句的英语警告我们:“我的书店只对会员,游客没有资格进入,你们给我出去。”
        而且,他在说“出去”时,用了一个非常不礼貌的单词:Go out。
        这个单词,大概相当于中文“滚出去”的意思。
        
        我们惊魂未定,亦无心与之争辩,书店是人家自己开的,他有权利让谁进来,不让谁进来,这与我们无关,要怪只能怪我们自己误入此门,但我们走出书店之后,我仔细看了看,在门口并未发现有任何“非会员禁入”的告示,再隔着橱窗的大玻璃仔细一瞅,书店墙上挂着的地图,都价值不菲,有的甚至是十九世纪早期的航海图。
        欧洲人爱书店,我早就听一些欧洲的同行们说过。但欧洲的书店有多么的小众,我在捷克才感触的到。原来不是每一家书店都笑迎八方客,有些书店就是凭借自己的个性,可以顽强地生活下来。毕竟在欧洲人看来,知识是无价的,书是神圣的。这种源自于骨子里的自尊与优越感,的确让我们这些东方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说实体书店要倒闭,那是在中国。”我因为刚才未受到应有的礼遇而有些愤愤不平,但确实又无可奈何,“你看欧洲老头儿的倔强劲儿,真是有理说不清。”
        其实,对于真正的爱书人、读书人来讲,哪里需要讲理呢?我也曾不止一次地厚着脸皮找借书的朋友要求还书,也曾在自家的书柜上贴上“藏书不借”的字条,说到底,读书人都有一种别人难以理解的认真与执着。
        离开书店时,我站在橱窗前决定和这另类的书店合影一张。但是依然害怕这个秃顶老板会冲出书店和我理论,当我靠在橱窗时,猛地低头,发现那个老板正在耐心地喂着一只猫咪。
        那只小小的黑猫,尾巴好长,正在用慵懒的眼神打量着我们。
        
        站在伏尔塔瓦河的正上方,耳畔忽然又响起了卡拉扬指挥的那首《我的祖国》,我敢确认,这是我听到最温和的交响乐,一如捷克人的气质,缓慢、低沉,仿佛每个人都是水象星座的人。中间虽有几段略显激昂的乐章,但仍无法掩盖旋律本身所隐藏着的忧伤。所以卡夫卡曾断言,捷克人是忧伤的民族。
        远远望去,我找不到伏尔塔瓦河的源头。
        以前我粗读欧洲地理时,犹记得伏尔塔瓦河的源头是在一个名唤克鲁姆洛夫(Cesky Krumlov)的小镇上,此地号称是目前欧洲最美的中世纪童话小镇,所有的建筑都保存为十五世纪的模样,当然里面也有现代旅馆、商场,但在古老的建筑与狭窄的街道上,没有什么大的改动,也没有刻意的做旧。
        而且我还听说,那里的伏尔塔瓦河是湍急的,一点都不似布拉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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