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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

发布: 2015-12-31 15:40 | 作者: 李立昂



        一
        
        秋夜的街上有月光。
        秋夜的街上没有月光。没有吧,路面为什么是奶黄色的呢?可说有,一切又都是那样地昏暗,那样朦胧不清。
        此刻,吴思顾不上那许多,他正急着去赴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约会。也许心太急了,身上热烘烘的,却没有汗。
        他晃晃悠悠地走着,像是在飘荡。脚并不属于自己,轻得像芦苇杆儿,偏偏又提不起来。他觉得自己一定走得很快,不然为什么街上的一切都裹在奶黄色的光流中从身边掠过呢?周围分明还有不少人,说话声怪嘈杂的。但说也奇怪,这么个走法,居然一个人也没撞上。
        她真的会来吗?吴思隐隐约约地感到了对“她”的思念和一阵不可名状的不安。月亮太晃眼。离得那么远,怎么那么亮?
        猛然间,她来了。不错,真是她。颀长的个子,纤细的腰肢,白皙的圆脸。他不由自主地抬起脸来,却觉得姑娘的圆脸一下子膨胀起来,白得耀眼,白得使他头晕目眩。
        一团团奇形怪状的黑影向他扑来,像长着轮子的山羊,又像伸着羊角的自行车。他慌忙把头低下,但脖子却像烧了电焊似的,一动也动不得。
        恍惚之中,他拼命睁大眼睛,想看个究竟……
        
        “他醒了。”有谁在身旁松了一口粗气。随着话音,吴思觉得自己的头获得了转动的自由。他费力地睁开双眼,发觉自己正坐在墙根下,那只揪着他头发的手已经松开了。眼前几顶柳条帽和竖在墙角的长矛铁棍,使他想起来,这是区民兵指挥部,他正在体验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威力。白炽灯泡刺得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右边太阳穴上又是一阵裂开似的疼痛,他昏昏沉沉地垂下了头。
        “不要装蒜了!”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柳条帽一声断喝。身边粗壮的手臂用肘部搡了他一下,“他妈的,这样碰不起!”
        吴思摇晃着站起身来,坐到了指定的桌子旁边。对着铺在面前的白纸,他有点发愣。“老实交待作案经过!”柳条帽声色俱厉地命令。
        作案!我犯法了吗?吴思很觉得有点委屈。转念间又觉得自己似乎是犯了什么大错,要不怎么上这地方来了呢?不管怎么样,眼下申辩不得的,他很明白这一点。才进来的时候,不就因为问了声“干吗拉我上这儿”,得到劈头盖脑的一顿臭打?
        
        半小时以后,值班的柳条帽读到了以下的交代:
        “昨天(星期四)上午,我去地段医院看病。人很多,我在候诊症室里的时候,来了一个苗条俊美的女孩。我认得她,附近街上常常碰到的,好几回了。我觉得她好像在注意我,但我从来不敢跟她说话。我连工作也没有,只是个等待分配的知青,谁知人家会怎么看我呢?不过我很想知道她是谁。
        这次我想机会来了。趁护士喊诊号的机会,我走过去翻了翻自己的病历,又翻了翻她的。上面没有工作单位,只有街道名字和住址。她来看的是肾盂肾炎。我很高兴,因为她一定也是个等待工作分配的知青,我们大家脚碰脚。
        我很想上去和她攀谈,但我没这样做。我想既然我俩都有这个认识认识的意思,为什么不让这件事更戏剧化一点呢?她一共看了我两次。
        今天早上我按着地址给她打了个电话。前两回她不在家,第三次来回电了,一上来就问我是谁。我只说我是那个早就认识她,而她也早就注意到的人。这当口电话出了什么毛病,咔嗒一下突然不通了。等我第四次接通,她很爽快地和我约好今晚七点半在新华电影院见面。
        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她已经来了,还没说上两句话,突然窜上来五、六个人,领头那个(她叫他哥)揪住我领子,伸手就是两巴掌,还骂我流氓。我说我认识他妹妹,可他们不听,还是把我拉到这儿来了……”
        
        二
        
        第二天早上十点十五分的时候,金色的阳光透过落地钢窗,移到了进驻卫东街道民兵小分队刘队长长着粗黑胡茬的脸上。通常,这是他的起床号,因为虽说已经过了白露,耀眼的阳光也还不具备催眠的魔力。可是今天这时候他还在酣睡。桌上残剩的菜肴和满屋子的烟味和酒屁,表明刘队长昨晚又为无产阶级专政立下了卓著的功勋。
        突然,一阵惱人的电话铃声催命似的响了起来,把刘队长从幽远深邃的梦境里唤回到这“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尘世。“妈的!”他顺口骂了声,但从喉咙里发出的却是车轮滚过粪坑铁盖时的咕噜:这可是满地狼藉的烟蒂造下的罪孽。
        电话是区民兵指挥部打来的。尽管刘队长这会儿的思维功能很有点效率问题,他还是了解到,本街道一个叫吴思的待配青年昨晚有一段历险。末了,对方说要求“交保释放”。
        “他娘的,什么狗屁事情!”一阵怒气骤然涌上他的心头,刚才“惊驾”还余怒未消呢。说实在的,这种事情刘队长可没少见,就说昨晚上,他带着巡逻队,用射程五百尺的电筒,在一个路灯光不愿意拐进去的门洞里,探到了一对正在拥抱接吻的青年,还不是“教育”了一顿就放了?当然,在吃夜宵之前动动手脚,舒展一下筋骨,是颇有味道的。
        猛然间,刘队长感到“灵感”飞来了。他一下子变得笑容可掬了。
        进驻卫东街道已有整整两个星期,阶级敌人摄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似乎没有什么动静。当然,“树欲静风不止”嘛,眼下的寂静只能是意味着更阴险狡诈的暗中活动。作为无产阶级的钢铁斗士,革命的警惕性片刻也放松不得。
        不过刘队长心里很明白,这些话只好在大会上唬唬群众的,要的是在心理上造成一种人人自危的紧张气氛,使图谋不轨者偃旗息鼓,安分守己者更加俯首帖耳。至于被批斗的那些人是不是阶级敌人,他可没胃口去弄明白,反正他能从中得到乐趣和好处就行。
        另一方面,刘队长却非常懂得,如果老是虚张声势,时间一久也是靠不住的。毛主席说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必须体现在某些具体的事例上。为此,这两个星期他可是煞费苦心,像一头出色的猎犬那样,呲牙咧嘴,嗅个不停。
        吴思的历险像一道电光划破了漆黑的夜空,给先知的预言增添了异彩,也为刘队长充满希望的心灵带来了抚慰。没错,这算不了什么大案子,但总算苍天有眼,发生在本街道,不像昨晚那对过路的青年,打过一顿就算完,没有现实意义。现在机会来了。根据阶级斗争的规律,顺着这条线索深挖下去,就会发现许多新问题,这些问题又会提供更多的新的线索。就这样鸡生蛋,蛋生鸡,最终导致一个战役的全面展开和必然胜利。这当然要具备一些革命者的胆略和见识,也需要革命的艺术加工。谢天谢地,刘队长在这方面有独得的天赋。
        文化大革命进行好几年了,刘队长这棵阶级斗争的好苗在疾风暴雨里茁壮地成长起来,拉大旗作虎皮,占山为王,一度在厂里拳打脚踢,闯出了一个小天地。“大联合”的时候“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他后台不硬,只占了一个有职无权、无足轻重的位置。刘队长自然很不满意,但也因此进一步懂得了什么叫政治。从某种意义上说,搞政治有点像攀登一部狭长的通天梯子,需要有人做踏脚的木档。梯子狭长,爬起来就必然有你无我,不但要把后面的人死命往下踹,也要把上面的人用力往下拉。任何社会,任何国家,越往上爬人越少,这也叫历史的必然性吧。
        刘队长曾被人踹了下来,但这又算得了什么?何况现在他脚下还踩着木档呢。就拿吴思的事来说,只要把它搞成了案子,不能不算民兵小分队抓阶级斗争抓出的成果吧?
        到派出所了解了一些有关吴思的情况之后,他决定去找吴思所属的向阳里委的党支部邵书记。
        
        三
        
        这会儿,邵书记正穿过一条条弄堂,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个上午的上山下乡动员会,把这位精明强干的中年妇女的脑子弄得乱糟糟的,散会时移动板凳的轰隆轰隆声,现在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最高指示”已经光照人间五年多,也不知有多少青年给邵书记欢送到“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去了。但总有那么一些不识时务者,出于种种原因,不愿意理解伟大领袖伟大战略部署的伟大意义,坚持把个人利益放在革命利益之前,给她的工作带来了极大的困难。幸运的是,她自己的两个孩子还在上小学,一时轮不到她来以身作则。
        邵书记和哭、笑、吵闹、耍赖、软拖硬顶战斗了好几年,时而雷霆万钧、义正词严地晓以大义,时而苦口婆心、和风细雨地循循善诱,如今是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了。她那眼角的鱼尾皱纹和日益花白的头发,就是她汗马功劳的见证。
        上山下乡的伟大意义她已经倒颂如流,成为开会时的条件反射了。但她何尝不理解,中国的农村苦不堪言,农民自己还吃不饱,哪里会勒紧裤带欢迎城市知青去分享他们的口粮。她也多少知道,不提高农村生活水平,反而用降低城市青年的生活水平来消灭“三大差别”,除了是梦呓还能是什么。好在她更懂得,这是革命的需要。大革命带来了大混乱、大倒退,人口倒是大丰收。每年几百万中学毕业生等工作、等饭吃,都送去工厂拿薪水的话,只能使已经低得不像话的劳动生产率再跌下去。政府再要支付额外的工资开支,国民经济就会被压趴下了。总算还有广大农村。在那里,占人口绝大多数的贫下中农一向以任劳任怨称著于世,可以为革命挑重担。但这些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眼前又有一届学生毕业,阴沟里的积垢不通一通,水就流不了。
        经验告诉邵书记,刚才大会上的动员和精心组织的表态只不过是序幕,以后的工作将非常艰难。苦苦的哀求,凄厉的哭喊,绝望的诅咒会在许多个晚上袭扰她的梦境,使她产生一种朦胧的、仿佛有罪似的感觉。但作为一个党支部书记,她又清醒地意识到,正因为自己有克服这种感觉的党性和能力,才能保持目前这种给她带来优越感的地位。
        
        阳光在地上的投影越来越短,从不少人家的厨房里可以听到铁铲和铁锅在拌嘴,夹杂着水分遇到滚油时爆发的激情。这里也有一场热火朝天的沸腾的战斗,只不过空气中弥漫的不是阶级斗争的寒意,而是饭菜的香味;人们为革命忘我地工作了一个上午,现在正回到“我”字上来,再次证明着“私”心的存在和“斗私批修”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香味钻进了邵书记一掀一掀的鼻孔,引起了她的食欲,也牵动了一丝柔情:两个孩子该放学回家了吧,小肚皮也许已经饿瘪了。邵书记和普通人一样,对子女也有发自内心的母爱。只不过她从另一个角度来解释这一点:一个革命的妈妈让孩子在学校里也出人头地。大儿子当了红小兵团副,女儿也备受老师青睐。反过来,革命的妈妈又为有这样出色的子女,更感觉到“全家红”的自豪。这真是一种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呵。一想起孩子,邵书记不由得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啊哈!眼睛真大,人到面前都看不见!”一个公鸭嗓子在阴影里突然响起来,把邵书记吓了一跳。她定睛一看,原来是刘队长。
        “唔你呀,忙昏了,没看见。吃过饭没有?”
        “忙呀,忙了一上午,早饭都没顾上吃。嗐嗐,劳碌命,”刘队长深有感触地说。“哎,我说,你们里委会有个叫吴思的小青年吗?平时这人怎么样?”
        “吴思?”邵书记转动了一下眼珠,脑海里浮现出一张苍白的、有些虚胖的脸庞。“我不太了解他,看样子还算老实。”
        “阶级斗争复杂,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刘队长危言耸听地说,“啊”的一声在鼻腔里逗留了一秒半。“他出事喽!”
        听他扼要地叙述了吴思案件后,邵书记心里泛起了一阵不耐烦的感觉。“什么屁大的事情,把他领回来教育一下不就得了吗?”她差点儿脱口而出,但自我保护的本能随即抑制了这种冲动。作为党支部书记,话怎么能乱讲呢?不会被人抓辫子,说是丧失阶级斗争警惕性的表现吗?她立即镇定下来,若有所思地说:“社会上两种思想争夺年轻一代的斗争激烈啊,这真是个值得认真对待的问题。我们要尽量把他拉回到正路上来。”
        “这家伙不简单。你不说他老实吗?妈拉个巴子,这正说明他会伪装呀!你想想,”刘队长摆出一副大战略家的派头,“为什么他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小分队来了两个星期才出事呢?这说明他娘的一直在探风声,看看没啥动静,就来了个本性大暴露!我看一定还有别的问题。现在尾巴露出来了,我们决不能放松!”
        真有那么严重?邵书记根本就不相信。可是她知道,这就是发现和进行阶级斗争的正确途径,是沿袭多年的革命方针,也是我党屡试屡验的法宝。当然啰,它造成了一些人的痛苦和屈辱,但它也使另一些人扶摇直上、飞黄腾达。事物总有两面性的,一分为二嘛,只要自己永远是占支配地位的主流就行。
        她接受了刘队长的要求,答应进一步去摸清“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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