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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

发布: 2015-12-31 15:40 | 作者: 李立昂



        四
        
        下午两点五分,邵书记在里委会办公室等待吴思的邻居,治保小组长的钱大妈。不知为什么,历来准时的钱大妈到这会儿还不见影子。邵书记可是从不习惯等人的。
        焦躁的眼光毫无目标地在屋里扫来扫去:熟悉的桌子。熟悉的椅子。熟悉的凳子。熟悉的杯子……最后,她的眼睛停留在一幅字迹拙劣但黑白醒目的语录上:“阶级斗争是纲,纲举目张,”她机械地读出声来。霎那间,一个念头在思想深处闪过,邵书记就像用了“开塞露”,茅塞顿开,产生了特殊的轻松感觉。
        为什么不利用吴思这个机会呢?个人利益为重——不服从毕业分配——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必然的堕落——滑到革命的对立面上去。这不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典型吗?对了,只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用吴思的事例来教育那些还赖在家里的老油条,再加上一些相应的革命措施,还愁不能取得一个大的进展?说不定还弄个动员上山下乡的先进典型哩!林彪是死了,可他说得对呀。邵书记不由得感到了“活学活用,学用结合,急用先学,立竿见影”的奇妙效果。
        
        “邵书记!”门外传来一声怯生生而又充满讨好意味的称呼。紧跟着,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笑眯眯地在门口探了探。钱大妈虽说常常见到邵书记,但每次都显得既高兴又局促不安。邵书记看她可顺眼得很。说真的,这种面孔多看也是会上瘾的,因为这都是谦恭的表现,是对她的地位和权力的崇敬呀。这时候,虽然邵书记的不满已经烟消云散,她还是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你….”
        “邵书记,真对不起呀,害你等了好久,不过,”她神秘地往左右看了看,“我可有要紧事向你报告。三十七号二楼张家老二,你知道的,昨天半夜十二点呀,还有人进进出出找他。我早上去买菜,大概四点钟,他屋里的灯还亮着呐。还有,我家楼下吴家的独养儿子一夜没回来,今天午饭也没回来吃,他妈妈急得不行,刚才拉着我打听个没完。我猜他大概出什么事了,就一直听到现在,要不,我怎么也…”
        邵书记一听,正中下怀。她知道钱大妈是个心眼小、妒忌心很强的人。这样的人对别人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每分钟都在做下意识的比较,稍稍如意就沾沾自喜,一觉得吃亏就怨天尤人,逮着机会还要寻衅发泄。吴思是她的邻居,要想详细了解吴家一点情况,钱大妈可是再适合不过了。
        当钱大妈得知吴思的下落的时候,那双昏花的老眼突然射出了两道狂喜的光芒,连素来老练的邵书记也不免一怔。钱大妈絮絮叨叨地汇报起来,幸福似乎嵌平了她脸上那一道道向来被看作苦大仇深标志的皱纹。
        她们两家是多年的邻居了。钱大妈有一男二女,患小儿麻痹症的儿子还是吴思小学里的同学。她丈夫以前蹬三轮车,改行后每月才六十来块钱。她自己一直替有钱人家帮佣。文化大革命叫资本家拿了生活费,也就砸了钱大妈的饭碗。生活更艰苦了,然而物质上的损失却得到了精神上的补偿。她成了里弄里的大红人,开会诉苦都少不了她。整日背着毛主席语录袋串东家走西家,传播翻身的福音和革命的真谛。以前她眼红的有钱人现在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只要她高兴,她随时可以叫住任何一个专政对象,厉声呵斥几句,警告他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这种特权很使她高兴了一阵子。
        然而,时间真是个不可靠的朋友。日子一长,根本性的问题还是冒了头:政治荣誉到底不解饥、不解渴,既不能当房住,又不能当被盖。好在大家都在做苦行僧,过的是普遍贫穷的社会主义生活,要发现妒忌的目标还真不容易哩。可是,渐渐地她看出来,这世界到底还是不平等。比如说吴思家吧,他爸爸是个旧社会留用的老会计,保留工资有一百二十元呢。她妈妈就因为家中经济宽裕,用不参着加工作,保养得白嫩白嫩的,一点都不像有五十多岁年纪的人。
        再经过一段时间的仔细观察,她发现吴家炒菜时锅里放的油比她的多,一星期起码吃四次肉,只要买得到,有时居然还有鱼;还有,吴家电灯的亮度比她的大,每晚开灯的时间比她早,关灯比她晚;还有,吴思爱捣鼓无线电收音机,听说最近还要自己装电视机哪!现在谁家有电视机?就算有,也轮不到她家;还有,吴思虽然患了高血压,但比自己一瘸一拐的儿子强多了;还有,吴思妈那张和蔼的脸上整天都挂着笑容,这也是一种无忧无虑、志得意满的象征……
        在钱大妈眼里,这都是因为吴家和万恶之源——金钱结缘结得太深,是一种不可容忍的不合理现象。“经济条件好顶个屁,条件越好,思想越坏。养了个宝贝儿子,就会吃闲饭。看着吧,早晚没有好结果!”这种话她背地里不知嘀咕了多少遍,可总觉得有点儿像隔裤子抓痒,当时痛快一下,一说完连自己也感到不着边际。更可恶的是,吴家不是“黑六类”,钱大妈政治上的优势也失去了用武之地。
        有人说,个人心理上最大的满足不外乎是获得一种自我尊重的感觉,人生一切活动无非起了一种砝码的作用。有的人虽也渴望证明自身的优越,做的却是千方百计地去发现并揭发他人的短处。如果这还不行,就竭力贬低和诋毁他人的一切长处,甚至不惜造谣中伤、设计陷害,去证明“就算我没本事,可你混得还不如我”,把别人的倒霉当做收获的优越感。何其不幸呵,同胞中这种人实在太多了,钱大妈只是个小小的例子罢了。
        就这样,她又一次找到了革命的目标,她要进攻了!
        
        五
        
        根据钱大妈提供的精确而又详尽的情报,刘队长和邵书记确定了“放长线钓远鹞”、“引蛇出洞”的战略方针。第三天早上,邻居们看到眼皮虚肿、神色懊丧的吴思,拖着疲软的脚步回到了家里。
        一个上午平静地过去了,他没有露面。
        两个下午平静地过去了,他还是没有露面。
        第四天傍晚,当光焰无际的太阳因为给了人们太多的光和热而渐趋疲惫,而狡黠的月亮却已偷偷升起准备接班的时候,空气突然振荡起来,吴思提着两个空瓶子在门口出现了。萎靡的神色已经消失,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别人看来是满不在乎而其实是无所适从的表情。钱大妈多么气愤和吃惊啊,他好像已经忘了自己杀千刀的大罪,竟和抱着孙子的周大爷打了个招呼,还顺手撩拨了一下孩子胖乎乎的脸蛋!
        情报就像通过热线电话那样,迅速地传到正在引颈盼望的刘队长和邵书记那儿。老天总是保佑这些阶级斗争的中坚分子,一遇敌情,他们脑子里的形形色色的政治概念就自动地左拼右凑起来,不但编出了逻辑思维的程序,还提供了绝对无误的答案:
        阶级敌人本性不变。蠢蠢欲动。伪装不可能彻底。窥测方向、以求一逞。必然的活动形式。瓶子作什么用呢?买油打醋?值得研究。表面的轻松必定掩盖着内心的紧张。失败。挣扎。再失败。直至灭亡。
        于是采取了相应的革命行动。白天吴思透口气都有人报告,每晚群众专政巡逻队也对吴家门口恋恋不舍起来。紧张的外调工作也开始了,吴思爸爸的档案受到了彻底的审查。说来丧气,那老滑头居然毫无把柄可抓。不过不要紧,别的地方加把力就行。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洞察一切的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的照妖镜和显微镜面前,不但一切魍魉魑魅原形毕露,就连灵魂深处原子核大小的一点尘埃,也会显得磨盘来大,一清二楚。
        
        五天后的一个夜晚,案情出乎意外地有了突破。
        九点半左右,钱大妈下厨房去执行上床之前的例行公事,看看炉子是否封好,电灯是否关上,东西是否有被老鼠吃掉的危险,火柴是否忘了收起来。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吴家房门口的时候,革命的警惕性和幸灾乐祸的好奇心使她凝神屏息,停下来听听是否有吴思妈妈的怨艾和啜泣。
        突然,一阵微弱的嘀嘀嗒嗒钻进了她的耳朵,随即又淹没在一片沙沙声中。这是什么?钱大妈素来迟钝的脑子这时竟像风车似的转动起来,思维的跃进引起了丰富的联想。在不到二秒钟的时间里,她眼前走马灯似的闪现出电影里常看到的镜头:带着收发报耳机的国民党特务,惊慌失措的扭歪了的脸,威武地举着手枪的公安人员……
        钱大妈三脚倂作两步,气喘嘘嘘地奔进了里委会值班室。十分钟以后,刘队长和邵书记带着巡逻队来了个短途奔袭,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吴家门口。
        
        六
        
        吴思这会儿正在聚精会神地调试自己装配的收音机的短波。
        时间,似乎已经抚平了他心头的创伤。一星期以前的屈辱遭遇,就像投进一潭死水的一块小石子,虽然也激起了零星水花和几圈涟漪,但终于在麻木不仁的沉寂中消失了。
        他就是这么一种人,忠厚、懦弱,乐天知命,给他一脚再安慰他两句,他就会感激涕零。独子生活圈子的狭窄和所受到的过分溺爱,让他养成了关起门来想入非非的习惯。遇事他免不了常常碰壁,而每次碰壁,他总能找出一些有效的排遣方法,使得那点失望不至于超过他肚子的容量。
        随着“而立之年”逐步迫近,一直埋藏在他心底的那种又痒又躁的感觉,犹如还在潜航的潜水艇,它的“触角”——潜望镜却时不时探出海面。他害羞,不敢和别人说这下流念头,只好靠着书本过过“干瘾”。古今中外数不清的爱情故事使他陶醉,使他迷恋,使他忘其所以。
        上周的历险当然给他带来了一些痛苦。可是,当本能使他扣除了那些不可抗御的因素之后,也没觉得太怎么了。唯一百思不解的问题,就是为什么古人、今人(书上的)、洋人做到的浪漫事,却不能在他的生活中得到重现。至于刘队长他们会怎么看这次事件,说心里话,吴思压根儿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可惜,复仇女神的双翅投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影已经牢牢地罩住了他,小小的吴思怎么逃脱得了地狱的熊熊火焰呢?
        
        “笃,笃”。两下温文尔雅的叩门声,使吴思妈收回了长久地落在儿子身上的爱怜的眼光。她去开门的时候,母子俩都没想到这是不祥的预兆。
        门一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邵书记满脸的佯笑:“嗨嗨,上面有紧急任务,要查一查户口。”吴思妈一眼瞥见她身后横眉瞪眼的刘队长,她的手指甲都好像冒出了汗。
        接下来是沉默。脚步声。杂乱,低沉。桌椅挪动的声音。沉默。噹!碰上了什么器皿。沉默。还是沉默。户口簿躺在桌上。翻都没翻。
        最后,刘队长的狞笑打破了寂静:“哈哈,干得好事啊,吴思!”
        “什么?”吴思还没有缓过神来。
        “什么?!”刘队长学着他的腔调,“你他娘的还胡赖哪,真是死不悔改啊!我就知道有问题,放出来没几天,就又偷听敌台啦!”
        “我…”,吴思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像是有无限委屈的样子。他妈一看急了:“刘队长,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哪!他在装收音机呀!”
        “收音?哼,问问你儿子吧,他在收哪家之音?美国之音,莫斯科之音,还是‘自由中国’之音?真他妈反动!”
        “邵书记!”母子俩不约而同地扑向邵书记求救,他父亲却始终一声没吭。
        “吴大姐,包庇孩子可不能挽救他啊,要教育嘛。你看看,你看看。”她随手拿起吴思床边的一本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哼,烦恼,在社会主义中国好人有什么好烦恼的?烦恼就收听短波?我看你儿子越滑越远啰!“
        经过文化大革命的人都知道,言多必失,祸从口出。在这种情况下再解释也没有用,弄不好还会罪加一等呢。也不知道是意识到了这一点,还是中国人祖传的逆来顺受的天性又发挥了作用,吴思此刻好像平静下来了。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只有那双死死盯在地上的眼睛流露出一丝凄凉的绝望,两边太阳穴一鼓一收的青筋泄漏了他内心的颤抖。
        倒霉的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他那种忍气吞声和听天由命的表现,在一个肆意歪曲一切的世上,被用心险恶地解释成阶级敌人的负隅顽抗和垂死挣扎了。
        
        七
        
        一个闷热的下午,吴思被招到里委会去了。
        对于住在这个地区的人来说,向阳里委会的会议室是个令人生畏的地方。每当那两扇黑漆大门“咣噹、咣噹”响个不停的时候;每当鲜红的语录袋在大门口一闪一闪的时候;每当会议室里的气温超过摄氏41度的时候;每当激昂而含混的口号冲出围墙,盖过隔壁修配站敲打白铁皮的时候,人们就能毫不费力地判断出,新的灾祸又快临头了。
        今天,吴思走进这屋子时,好像也感到了什么。三十来平方米的屋里坐着二十多人。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投向他的每一道目光都带有不怀好意的探询。他赶快找个角落坐下,把全部注意力放在身旁不远的簸箕和扫把上,像是在研究二者构图上的和谐和内在的辩证关系。
        有人走过来了,吴思没敢抬头。前面半旧的松紧鞋和后面被油污弄得变了色的工作皮鞋,宣告了邵书记和刘队长德莅临。
        邵书记宣布开会。按照老例,她颂扬了一通当前国际国内越来越好的大好形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全国取得的伟大胜利,在上海取得的伟大胜利,在本区和本街道取得的伟大胜利,以及在本里委取得的伟大胜利。“不过,”她的话头突然一转,“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他们的日子越不好过,他们就越要作垂死挣扎。现在,我们请街道民兵小分队刘队长讲一讲我们里委的阶级斗争新动向。”
        “同志们,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刘队长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刚才邵书记谈了阶级斗争的复杂性,现在我来补充几句。”他如数家珍地列举了阶级敌人在本街道最近种种的异常活动,诸如某专政对象借口肚子痛,逃避了半天的劳动改造,某幢房子晚上传出了不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放的音乐,某个“可教育好的子女”和“红五类”的孩子打架,实行阶级报复等。“特别严重的是,”刘队长一字一顿,加强了语气,“就在这个里委,有的青年受了社会上不良思潮的影响,在公共场合进行流氓犯罪活动。这还不算,事情发生后,还躲在家里偷听敌台。这个青年,今天就坐在这个屋子里。”
        这些话立刻在人堆里引起了一阵骚动。多年来的斗争已经让人养成了一种本能,听到这类消息时,先来牵强附会一番,看看有没有影射自己的危险,以免到时候措手不及。
        刘队长一开始讲话,吴思的心里就已经七上八下了。嘈杂的人声使他头脑发胀,闷热的空气使他呼吸困难,连平日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了虚火。他觉得刘队长在讲自己——难道还会有别人吗?但他却又希望真的是讲别人,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没法把那些可怕的罪名套在自己的头上。
        接着,刘队长宣布今天会议的真实意图:这是一个为期一周的对敌斗争学习班,在座的各位都是它的成员。
        刘队长进一步交代了党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后,空气顿时紧张起来。邵书记开始以缓慢的、充满警告和威胁的口吻,念起了“南京政府向何处去”和“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吴思只觉得有一只魔手向他伸来,缓缓地,但却是有力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按照要求,大家开始表态。吴思突然产生了一阵冲动,他要鼓起勇气,要把事情真相倒出来,洗涮掉这天大的冤屈。邵书记觉察到他的情绪,马上抢在他前面宣布:今天只要大家表个态,不要求谈实际问题,因为态度一端正,再经过一晚上的思想斗争,明天谈的时候就会更深刻,更联系实际,更触及灵魂。她的话果然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吴思越发坐立不安了。
        散会后,吴思被单独留下来,刘队长和邵书记对他来了一番“政策攻心”:
        “吴思,谈谈你的想法吧。刚才这个会对你有没有触动?”
        “我打算老老实实把一切事情向组织上讲清楚。”
        “那很好。医院里那件事准备怎么向群众交代?”
        “…我,我做得不对,陌陌生生的,不该去找人家。”
        “哼!轻描淡写讲两句,就想混过去吗?妈的,你老实点!”刘队长勃然大怒了。邵书记倒是不慌不忙:
        “吴思,任何事情都要找一找阶级根源嘛。小青年一时冲动,做点错事是难免的,问题是怎么来认识它。你读的那些黄色书,跟你的堕落就没有关系吗?好好想想再回答。”
        “我没有黄色书呀!”
        “那么,《红与黑》,《搅水女人》,《少年》… 少年什么来着?都是和《欧阳海之歌》一样的革命书籍吗?”
        “这…”,吴思语塞了。
        邵书记更加振振有词起来:“革命与反革命之间没有中间道路嘛,不是红色的就是黄色的,要不,就是黑色的!吴思,你这种想法危险呀!”
        紧接着,思想交锋又朝着纵深发展了。
        想不到,在偷听敌台的问题上,吴思竟然是意外的地强硬。独生子女固有的任性和执拗,这时候冲破了心理束缚,以吴思特有的形式表现出来了。他低着头,紧紧地抿着嘴唇,要费好大的劲儿才能从里面掏出几个字来。他的声音不大,却非常坚决:“没有。” “我没听过。”“没有。”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镇静得像一只被捉住翅膀和爪子的引颈就戮的母鸡。
        事情好像有点棘手了。
        “呯!”刘队长拍案而起,脸涨成了猪肝色,:“就凭你这恶劣态度,我就可以叫公安局拘留你!区指挥部的味道还可以吧,啊?哈哈!”一只大手重重地拍了拍吴思的肩膀,提醒他不要忘记进行忆苦思甜。
        邵书记采取的是包抄两侧的迂回战术:“小青年嘛,兴趣广,这是好事情。装收音机总要试试短波,你说是吧,吴思?一听到外国音乐总是有点新鲜的,多听听也就听惯了。音乐后面总有说话的,听到几句那有什么呢?你说呢?”她边说边注视着吴思的反应。吴思面部的肌肉似乎比刚才松弛一些了,像是在洗耳恭听。
        “相信群众相信党嘛,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承认一下就算了,群众会谅解你的。不过”,”邵书记知道吴思很要面子,就针对他的弱点加强了攻势,“要是再顶下去,事情闹到整条街道,我们就没法替你保密喽,这些丑事一闹出去,你还有什么脸见人?”
        “我…”,吴思耳朵里嗡的一声,眼前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看见开会学习的时候,街道里的男青年带着恶毒的嘲讽,把他当作开玩笑的对象;女青年们一见他就窃窃私议,等他走近却又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好像生怕他玷污了她们纯洁的灵魂。他在弄堂口的小店里买了包最爱吃的杏话梅。管店老头的脸上,往常慈祥的笑容和一种新的鄙夷交替出现,把找还的零钱轻蔑地扔在柜台上。隔壁小晶晶蹦蹦跳跳地过来了,他想往她嘴里塞一颗杏话梅,小家伙却像见了瘟神似的尖叫起来,一下子挣脱他的手,逃到弄堂的那一头,还和一群小孩子对着他的背景,戳戳点点骂起来。他母亲憔悴多了,拿起针线来手都是颤巍巍的,父亲烟灰缸里的烟蒂从三天二十来个,增加到每天三十多个。民兵指挥部里的灯光是多么刺目啊,像是一只独眼的怪兽,对着他虎视眈眈……
        他恐惧,他后悔。他只想赶紧摆脱这耻辱的一切,到地球最深处挖个坑,把自己的身子藏起来,眼睛盖起来,嘴巴封起来,耳朵塞起来。承认这些罪名吧,虽说是违心的,但在这违心的岁月里,要想不违心还能活吗?他只能屈服了。
        三天后,邵书记宣布学习班提前胜利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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