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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

发布: 2015-12-31 15:40 | 作者: 李立昂



        八
        
        可是,辉煌的战果并没有叫刘队长和邵书记高兴多久
        提请公安局“留置”审查吴思的报告没有被接受。在那个年月里,大革命引起了社会治安的大混乱,犯罪案件层出不穷,公安局连这样的小事都要过问的话,那真是吃人参都补不回这点精神。
        阶级斗争的英雄们于是感到了劳动成果不受人尊重的痛苦。
        
        然而,毕竟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们的诚意虽没感动上帝,却感动了抽水马桶。
        两个多星期以后,房修队的管子工在疏通三十三号底楼塞了一个半月的抽水马桶时,捞出了一本撕去了红塑料套和封面的毛主席语录。宝像有火烧过的痕迹,只剩下了半张。它在那里经受了大风大浪的考验。由于纸质优良和装订严实,它没被冲走,而是卡在输糞管的弯道里,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同时也等待着历史性的显灵。
        这事件受到了高度的重视,连公安局和街道党委都对此表示严重的关切和注意。
        经过一系列的调查和综合分析,再加上永远无误的逻辑推理,案情很快就有了线索。
        三十三号楼下有三户人家。一户在室内自己装了一个小卫生间,不使用外面的厕所。另一户夫妻分居两地,男的又在闵行工作,极难得回来住一晚上。因此,这厕所等于是一家独用。说来真是凑巧,这家的成员之一就是吴思。
        当吴思再次被对敌斗争学习班请去触及灵魂的时候,钱大妈不由得暗自庆幸,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件可怕的事情暴露得那么意外,却又那么称心如意,她真后悔那天不该把小女儿拧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小女儿哭喊起来了,惊慌失措地躲避着她那铁钳似的手指。钱大妈拾起掉在地下的红宝书,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溅在宝像上的墨水没擦去,整本书倒已经是湿漉漉的了。炉子也真热心得太过分,还没烤干,半张宝像就被火苗舔成了飞灰。这可是死罪啊!
        垃圾箱不是个可靠的地方,阶级斗争离不开它。那么就烧了它。也不行,有烟哪,别人不会疑心吗?还是马桶安全,以后粪车来的时候,书早就化尽了。就这么办。楼下的厕所就在厨房边上,要不了一分钟就完事了。再说,也更安全些。对。
        事情的发展也确实证明了她的英明。
        吴思倒了大霉,可钱大妈心里不但没感到一丝一毫的内疚,相反,她又成了帮助吴思“坦白从宽”的积极分子。
        必须为钱大妈说句公道话。当初她处理那本语录的时候,一点儿都没想到要陷害吴家,只不过觉得这样比扔在自己家马桶里更安全罢了。吴思一家受到的打击,在相当程度上满足了她的虚荣心。这贴药目前还处于有效期,她也还没感到新的报仇的渴望。但既然老天要把吴思往绝处推,她钱大妈为什么不能火上浇油、落井下石呢?再说,这事要不完全推在吴思头上,说不定哪天会给自己惹来大麻烦的。墙倒众人推的例子社会上见得多了,她这样做有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看着吴家倒霉到底是一种叫人扬眉吐气的愉快呀!
        于是,吴思头顶的天空又一次变得漆黑,空气又一次闷热得使人窒息,人们又一次露出了青面獠牙。
        大地在吴思脚下颤抖晃动,旋风带着破坏一切的狂热,把一堵堵的墙卷上半空,又狠狠地撒下了碎砖的雨点。黑压压的云层扑了下来,触到了直立起来的头发。无声的喧闹,犹如蝗群咀嚼庄稼时的合唱,振动了他本来已经脆弱的耳膜,痒痒的,直叫他恶心。
        
        九
        
        吴思发觉自己正在血红色的汪洋大海里游泳。头顶上方挂着一个灼热的火球。
        脖子发痠,腿也发痠,身子也许要沉下去了,眼皮却沉甸甸的,哪怕闭上几秒钟也好。好久都没有这样睡过了呀。
        然而他并没有沉下去。好像有人在冥冥中支配着他的四肢,一下,二下...,尽管疲乏不堪,没有目的地,手还在划,脚也在蹬。红色的天,红色的海,他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满眼的红光。这红光,填满了天地寰宇的每一道缝隙,也穿透了他的每一个细胞。
        海水越来越热,可吴思并不在乎,心里搁着块冰,得暖暖身子才好。
        海水发烫了,海水沸腾了,怎么翻身也没有用,动作越猛,就越感到灼热。这血一般的水使遥远的、恐怖的记忆苏醒了。他想起小时候爸爸带他去买年画,看到火神爷的红袍和狰狞的嘴脸。水和火,这是两个多么不同的概念呀,他自己也有点感到好笑,可又笑不起来。
        火神爷的袖子上写着些什么话。什么呢?吴思想知道,但一种恐惧的潜意识又使他觉得不妥。火能给人以温暖,但靠得太近,火却比什么都可怕。果然,火神发怒了。红炮裂成碎片,满天飞舞起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上山下乡就是好!”扫把蘸着热腾腾的糨糊,把火神衣袍的碎片甩到了他家刚粉刷过的墙上。洁净的墙被玷污了,还洗不洗得干净呢?
        海洋又带着震耳发聩的锣鼓声咆哮起来,吴思感到了遍体针刺般的疼痛,原来是无数红色的小虫在贪婪地咬噬自己裸露的肉体。浪头铺天盖地、没头没脑地向他打来。肺里也呛进了海水,从鼻子里喷了出来,又红又浓,也不知是水,还是血。
        吴思感到了死亡的临近。“救命呀!”他下意识地长大了嘴,可发出的却是一阵狂笑。“我们来帮助你!我们来挽救你!”有人一左一右地拖住了他的胳膊,使他再也动弹不了。他听出那是刘队长和邵书记。
        嘴里再次涌进的海水使他意识到他们在把他往海洋深处拖。他本能地挣扎起来,却发现四肢已经不听大脑指挥了。终于能歇口气了吧?他在绝望中感到了一丝安慰。
        钱大妈也跌跌撞撞地游过来了,一把抱住他的双腿,死命往下拽。吴思迅速地坠向大海的深渊。知觉游离躯壳前的最后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他们异口同声、欣慰地说:“我们总算把这个青年引上了正路。”
        海水继续在激荡,令人诧异地带着火车隆隆的轰鸣,汹涌澎湃,涛声震天。
        
        1980年9月完稿于复旦宿舍
        
         [后记]
        这个短篇写于1980年9月,我复旦三年级的时候。不久前刚过去的文革中,我亲眼看到周围一些人在“绞肉机”里的生死翻滚,家庭和本人也经历了似乎没有穷尽的煎熬。故事主角吴思的雏形来自我一个朋友以及一个对门邻居在“上山下乡”中的遭际。朋友最终十几岁就被迫下乡,邻居却“幸免”了,仅仅是因为他在连日敲到家门口的动员锣鼓声中发了疯。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内心积郁已久的愤懑确有一吐为快的轻松,这从使用的语言中应不难看出。其中有大量文革时期的常用语,今天的读者难免感到陌生,但想想“原汁原味”也自有好处。
        文革确实是莫大的国耻,如果不把它算成中华第一国耻的话。当年,这个国家有千千万万人在伪革命的蛊惑下,自觉自愿地狂热投身其中,既认认真真地害人,又诚心诚意地害己,然而偏偏自以为得风气之先,还自鸣得意。不能不认为这种国民性是一切倒行逆施的基石。
        当年完稿后曾寄《收获》、《萌芽》等刊物求发表,也受到相当的鼓励。但由于小说中批判的是社会下层人物的劣根性,我被善意地告知,批判矛头应该指向四人帮及三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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