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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坊胡同

发布: 2016-1-07 14:07 | 作者: 苏历铭



       
        2.
        等我能满胡同乱窜的时候,居委会活动中心已经变成空房子,里面的空地上堆满皮革加工厂运来的边角废料,门窗也用木板钉得严严实实。油坊胡同的小伙伴们并不费太多的力气,就把门窗上的木板拆了下来,空房子便成了我们娱乐的天堂。
        之前唯一的模糊记忆是:西墙正中央高悬毛泽东的巨幅画像,夏家的两个女儿手持毛主席语录,恭敬地站在画像两侧,在众人的注目下,她们显得羞涩且紧张。那天好像是毛主席发布了最新指示,会场里挤满了包括老伍家、老朱家、老李家、老曹家、老王家、老胡家在内的邻居,中间有人带头高呼口号,每个人似乎都很亢奋。我记不清是什么内容,只记得外面已经黑天,室内灯火通明,大家一起高唱革命歌曲。我被奶奶领去,她嘱咐我不能乱跑,说要是乱跑的话,毛主席就会生气。 
        东院老许太太家里曾贴着一幅宣传画,毛主席神采奕奕的挥手,画的底部是一排列队的各民族群众,手挽手摆出阔步前进的姿势。画的背景是一轮喷薄的红太阳,夸张的阳光线条充斥整个画面。那幅画吸引着我,我一直不明白一个问题,后来还是忍不住向奶奶发问:毛主席是不是比我们要大十倍,要吃多少饭他才能饱呢?奶奶被我问得开心大笑,她用手指去量,按着画中的人物比例,毛主席比下面的那一排人高出不止十倍。后来邻居们都知道我的傻问题,不止一个人告诉我,毛主席与一般人一样大小,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弄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他画得那么高大,把人民画得那么渺小。
        佳木斯和旧苏联比邻,我喜欢称之为边城,虽然远离祖国心脏,却是祖国肌肤上的一根神经,也会随着政治局势的变化而喜悦或痛苦。在油坊胡同通往中山路的路口,我目睹一辆红色消防车敞开后车门,不断地向蜂拥的人群散发红红绿绿的传单,高音喇叭激昂地朗诵社论,女播音员的声音特别尖,就像铁丝在铁皮上划过时发出的声音,“打倒”、“批判”、“誓死捍卫”等词汇由不得你就钻进耳朵里。
        我奶奶曾带着我去过文化宫广场,有一天赶上八二五造反派举行誓师大会,我从侧面爬上主席台,看到台下黑压压的聚会者每人手中拿着一根粗木棍,奶奶追过来,拉着我的腿往下拽。工作人员跑过来,对奶奶说:赶快带着孙子回家,开完会我们就采取行动。我奶奶惊慌地把我拉下来,走前还摸着台子上铺的红绒地毯,自言自语地说:这大绒布很贵,铺在上面踩来踩去实在太可惜了。
        在南院胡家门口的空地上,晚饭前会悬挂出毛主席像,一群老幼居民在锣鼓声中赶过去,有人带头朗诵毛主席语录,我躲在奶奶的身后,也随着激昂的语调重复其中的话语。我觉得很是好玩,人们一改平日里的表情,庄严肃穆地感谢毛主席给我们的幸福生活。那时我盼望着上学,听母亲说,如果上学我的粮食定量提到每月28斤,其中大米1斤,白面3斤,其余的可以根据粮店的供应选择玉米面、高粱米和玉米碴子等粗粮。
        文革期间,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家并没有遭受直接的冲击,除了远在武汉的堂姑因国民党特务嫌疑一事遭遇外调,再就是外祖父参加过谢文东部队的土匪嫌疑。外祖父死在和日本人最后一战,他隶属的谢文东部队最后投靠国军,因为是抗日而死,所谓历史问题也就不了了之。其实我小时候一直不明白,既然是抗日而死,为什么不能定性为抗日烈士呢?隐约听过老人们说起,外祖父当过抗日联队的连长,他投奔的队伍被定性为土匪,所以他就是土匪连长,即便抗日而死也是死有余辜。外祖母活着的时候一直讳莫如深,说起来的时候她会说当年八路军送给家里两头牛,算是政府的认可和照顾。直到21世纪初,当地政府才承认外祖父抗日烈士的身份,并把他的坟迁到烈士陵园,前提是不能和政府提出追认革命烈士的补偿要求,墓碑上只能镌刻“抗日英雄”的字样。
        油坊胡同西北侧的李姓人家却连遭打击,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贴满他家的院墙,其中还画了妖精图,丑化那家的女主人,说她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在第二百货公司当会计时贪污公款。不经过组织同意,谁都不敢揭去墙上的大字报,周围的邻居和过往的行人经常驻足围观,看看新贴上去的大字报有没有新内容。我真的没有觉得她的衣着有什么特别之处,闹得最凶的时候,和胡同里的孩子们曾围堵门外,女主人始终低着头,偶尔从她的眼睛里能看见闪动的泪花。
        京剧表演艺术家尚小云的儿子尚长春住在胡同的南巷,他体态肥胖,骑自行车时肥硕的屁股似乎能把轮胎压爆。佳木斯地处边疆,数十年前集中了一大批地富反坏右分子,他们散落民间,显得非常低调,出门时大都不愿抬头,像是犯了错误的人,又像是不想多看这个世界。
        油坊胡同里不少孩子的外号,像“小地主”、“货郎子”、“二两金”等等都是按照家庭成分被喊起来的,政治无孔不入,出身不好的家庭有着低人一等的感觉。情势最紧张时,父亲把祖父留下的“福德公司”等大印章偷偷焚烧,生怕哪一天被人发现,灭顶之灾会降临我们的头上。
        每到七月毛泽东畅游长江的纪念日,边城都会举行盛大的横渡松花江活动。数不清的人从江北游来,江面上漂浮着各式各样的口号,在激昂的乐曲中一队队参加游泳庆典的人纷纷登岸,他们会在大塔东侧的冷饮店里领取一份面包和香肠。这是让我相当羡慕的事情,萌生一定要早日学会游泳的念头。
        当时父亲在江边的十三中学建筑工地担任技术员,他领我们兄妹爬到尚未完工的楼顶,可以一览江面上的全景。有一天父亲异常紧张地回到家里,说工地现场发现一张反动标语,上面写着“打倒毛主席”,已经查明是他的同事孙叔叔写的。孙叔叔那天值班,自然而然地怀疑他并把他抓起来,没过多久便执行枪决。游街的那天我也跑到中山路上看,他胸前的牌子上写着“反革命分子”的字样,用粗笔重重地打着红叉,头被两个民兵按在解放牌汽车的驾驶室顶部的铁皮上。多少年之后,听父亲又说起往事,才知道后来抓到真正的写手,而孙叔叔被屈打成招,含冤而死。
        因为父亲写了一手好字,居委会更换宣传标语时,总是来找父亲帮忙。我跑过去看,只见父亲在墙上画好红框,其中刷好白粉,然后再在其上用红笔书写毛主席诗词。那时我能背诵毛泽东公开发表的全部诗词,这让父亲觉得吃惊,也非常骄傲,经常在人前让我背诵,以便博得莫名其妙的好评。
        我喜欢翻看家里的《新华字典》,应该说上学前我基本上已经变成识文断字的人。那个时代,只要北京传来各种所谓喜讯,人们都要上街游行庆祝,遇到大事晚上还要燃放礼花,这些活动在娱乐匮乏的年代里,相当于过年一般的热闹。广播喇叭里总能听到国家取得了一个又一个革命胜利,比如秋收季节经常能听到亩产跨长江过黄河的喜报。我上小学那年的盛夏,在胡同里突然听到人造卫星传来的《东方红》乐曲,其清脆的节奏激发了我强烈的好奇心,以至于仰望一晚上夜空,想从闪烁的星海里找到肉眼难以辨识的卫星。
        有一天阮伯伯神秘兮兮地拿着《人民画报》来到我家,低声和父亲交谈,看到他们的表情有些困惑,不时地翻开那本画册,令我格外好奇。等父亲送他出去时,我飞快地偷看画报,发现林彪读毛选的那张巨幅照片,已被钢笔打了一个细细的黑叉。不久,人们走上街头,热烈庆祝粉碎林彪反党集团的伟大胜利。
        政治本来不属于孩子,可在我的成长记忆中,政治性的事件却成为记忆中无法绕过的节点。党就是国家,反对毛主席就是人民的敌人,一旦确定这样的事实,丑化敌人是全民必做的作业。在学校里,必须要学会写作的批评稿。至今我还能记住决心书结尾的固定模式:“今后我们一定要紧密地团结在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周围,做好革命接班人,高举无产阶级专政的伟大旗帜,坚持继续革命,把批林批孔运动举行到底,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彻底胜利!”有文艺天赋的同学在老师的指导下编排三句半,把柳下跖怒斥孔老二的故事搬上小舞台。我还参加过忆苦思甜大会,“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音乐响起,心里感到莫名的恐惧。
        孔子在当年成为全民的公敌,他是复辟的化身,我们被告知不能让坏人把国家复辟到暗无天日的旧社会。暗无天日就是没有白天的意思,我一直弄不懂旧社会的人难道都是在黑夜里生活吗?可是电影里反映那个年代的片子也有白天啊!各种宣传教育我们,天下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一定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否则就要受二遍苦,遭二茬罪。
        听说台湾孩子们吃不起香蕉,只能吃香蕉皮,边城很难见到热带水果,等我搞清楚香蕉是什么样的水果之后,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里面的香蕉肉被谁吃了呢?多少年后留学时我和台湾同学聊起过去的事,他们听后哈哈大笑,说当年他们受的教育是,大陆小朋友只能吃苹果皮。边城是不产苹果的,那个年代苹果很难吃到,也就无法吃到苹果皮了。
        
        3.
        在油坊胡同,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小院子,几乎都在院子里用木板搭建一个储存杂物的仓房。我们家的仓房大小不过几平方米,对我来说,却是一个包容万物的所在。
        在这个空间里,父亲依靠祖传的木匠手艺,用木板隔出上下两个区域。底层堆满引火的木柴和生火取暖的煤块,木架上面则是家中所有的杂物。而放置于仓房里的物件,大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小偷从来不会光顾。在一块破布都不舍得扔的年代里,仓房里面的东西就是我们家宝贵的资产。
        仓房的门也是木板做的,和仓房的木墙浑然一体。等我懂事时,经年的风雪已经把它们变成浅灰色,但木纹却异常清晰。门上尽管有锁,好像从来没有锁过,每当北风肆虐的时候,生锈的合页经常发出奇怪的声音,尤其是夜晚,那声音有些像传说中的鬼声,听起来不免后背冒出冷汗。
        自从南边胡同一个老头儿在仓房上吊轻生后,我一直感觉仓房平生出一种恐惧感。记得父亲生病住院,母亲带着我们在家,仓房棚顶的油毡纸被风掀起,发出“啪哒、啪嗒”的响声,吓得我几乎要哭出声来,母亲用棉被捂紧我的耳朵。
        仓房最拥挤的时间是每年的秋天,家家都要预备过冬的煤块和木柴,邻居间见到哪家卸煤,必然会自动帮忙,每个人的鼻孔里都会钻进去煤灰,黑黑的,洗过脸后毛巾都会改变先前的颜色。偶尔会在煤堆里发现遗弃的雷管导线,这让我格外欣喜。无法理解导线如何输送电,有一天终于忍不住强烈的好奇心,我就用导线直接伸进过电源孔里,被电流击中的瞬间,麻痛又穿透的力量令我几乎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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