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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坊胡同

发布: 2016-1-07 14:07 | 作者: 苏历铭



        那时市政府刚刚盖起新楼,笔直的杨树越过四层楼高的楼顶。我爬上顶层,伸手去够摇曳的杨树叶子,往下拽的时候没料到叶子极其牢固,身体差点被带了出去,一直到现在我都记住那种恐惧的感觉。市政府背后的院子里,修建了纵横交错的土地道,毫无疑问变成我们天然的乐园。新楼还未启用,简易不板房装满很多档案和账本,我们就从缝隙里偷出来,用来折叠各种纸质的玩具。
        南边的另一条巷子里,一户人家的院子里长着一棵苹果树,春天的北风把树上的花朵吹散,只结出两只苹果。每天中午放学,我几乎都要往那条巷子拐一下,看看那两只苹果是否还在。我始终惦记着这两只苹果,甚至盼望夏天赶快过去,苹果就会变红。有一天我发现那户人家的主人也在院子里端详那两只苹果,我无法再静等下去,当天下午确定前后左右没有行人的瞬间,我按照心中反复策划的方法,迅速跳入院子里,摘下两只苹果后,快速逃走。
        当晚,胡同里云集了数不清的大人,他们倾听着主人的咒骂,因为从春天以来,他们一直期待苹果的红透,可万万没有想到竟被人偷走。大人们同情地劝慰他们,也一起诅咒偷走苹果的人。藏在人群的后面,我掩饰着心中的极度恐慌,甚至不敢呼吸,生怕苹果生涩的味道被人察觉。那是贫寒岁月里主人给他们孩子的美好许诺,竟被我这个不懂事的顽童彻底打破,其实苹果又涩又苦,不如一根新鲜的黄瓜。
        我家一壁之隔的北房邻居,是一个离异的侯姓音乐教师,她带着三个孩子独自生活。她与周边的邻居基本上没联系,每天他们都躲在房子里,在傍晚的时候,风琴总是准时响起,然后音乐老师高声提示“唱”,三个孩子随着音乐的节拍分声部演唱。他们唱的歌,我从来都没有听过,后来偷听敌台时才恍然大悟,他们唱的是苏联歌曲,难怪那么好听。
        除了歌声之外,对他们一无所知,这引起我足够的好奇。我发现镜框下的铁钉已经松动,就把钉子取出来,然后用改锥往里深挖,为了不让父母发现,每天在他们快下班的时候,我再把钉子放进去。用了好几天的时间,改锥终于穿透了墙壁,虽然小洞无法看清全景,但能恍惚看到人影的晃动。在期待中,他们的演唱又开始了,我眯起眼睛,边看边听,不料他们最小的女儿发现了这个秘密,尖声告诉她的母亲。
        先是他们试探着伸过来一根筷子,我没有抓住,又被他们拉了回去。现在我都没想明白,当时我怎么可能会找出一根铁丝,在取暖用的炉子里烧红,然后伸了过去。其中一个孩子就用手来抓,之后是他揪心的叫声……他的尖叫声把我惊醒,我这才意识到,闯大祸了,然后我夺门而逃。
        当时是冬天,我无处可去,只能躲在佳木斯饭店的前堂里想象严重的后果。天黑透的时候,我被家人找到,牵领着直接敲开音乐老师的家门,向他们道歉。我始终没有勇气抬头看他们,更没有看清风琴的样子。第二年春天他们就搬走了,我曾问过很多老人,有人说他们搬到城东,但大部分人都摇头,不知他们搬往何处。
        寒暑假期间,有时我会坐火车去阎家公社的城子岭村,它离佳木斯不超过100公里。那里住着我的外祖母。不记得买过一元七角的车票,每次乘车我都要预想很多种办法,躲避列车员的查票。至今我还能背出一路上经过的小站名字。
        对我而言,那时火车是通向远方的唯一交通工具,每当看见火车经过松花江大桥驶向远方时,我都特别渴望能成为其中的一个乘客。火车对我的诱惑,并不是它的牵引动力,不是如蛇般弯曲的一节节车厢,而是它能载我去想不可知的远方。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经过火车道的时候,一个小伙伴说,我们听听铁轨,就能听到哈尔滨的声音。对啊,铁轨一直通到那里啊。看我们都专心趴在地上去听,那个小伙伴又说,听到“卡卡”的声音了吗,那就是哈尔滨的声音。另一个小伙伴说,我还听到“咕咚咕咚”的声音了,那个小伙伴一怔,马上说,那是沈阳的声音。
        那时我无法想象天上的飞机,在胡同东侧小学同学卢秉奋家里看见他父亲乘坐飞机时得到的纪念品:一盒牙签,这让我羡慕许久。对我来说,飞机和大雁没有区别,它们都从我的天空飞过,不像火车能让我经常见到,靠得近的话,蒸汽的水珠都会落到脸上。
        某年暑假,父亲主动告诉我要带我去哈尔滨。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比任何礼物都让我震动,虽然我没有任何用钱买来的玩具,得知能去远方,我就开始期待,并把这个消息尽可能地传遍周围的小伙伴。我能感觉到,他们看我目光似乎有些变化,甚至有一个小伙伴说,你到哈尔滨千万别撒尿啊,它会顺流而下,会流到佳木斯来。
        期待让我美得恨不得天天学几声火车的长鸣。在父亲出差的前一天,他突然说,这次同行的人比较多,还要去其他地方,只能下次再带你去了。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旋转,失落让我扭头就走,经过一个下午的心灵折磨,包括如何向伙伴们解释,我都想好了,那就是“我爸将来要带我去更远的地方”。
        晚上,父亲整理行装,在往灰色皮革包里装携带物品的时候,我看见他装了一双凉鞋,这就是要去“其他地方”的必备之物。两周过去,父亲坐着火车回来了,他进门就说,明明记着装了一双凉鞋,怎么只有一只了。最终父亲在木箱子底下找到那只凉鞋,丝毫没有察觉出是我捣的鬼,还说南方潮热,一直穿着皮鞋,都快捂出脚气了。
        
        其实对油坊胡同的记忆远不止这些,有时某个场景或细节能让我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澈,就像昨天刚刚发生过的事情一样。和油坊胡同的小伙伴们都已走散,偶尔会与有着油坊胡同共同记忆的人谈起往事,都对冬天在铁炉子上烤土豆片的细节有着特殊的迷恋,那种香气无与伦比,现在用鼻子深吸一口气,依然能嗅到当年独特的感觉。
        现在的油坊胡同已经毫无当年的印记,在杂乱的建筑群中,我已辨识不出当年的老屋,只能大致猜出胡同的位置和每一条巷子的模样。地理意义上的油坊胡同已不重要,它是我生命旅程中最初的坐标,我会一直回忆并怀念它,从青春到现在,从现在到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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