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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我而无用的专注”:地图编绘者毕肖普

发布: 2016-2-11 12:10 | 作者: 包慧怡



        这些普通又惊人的动物和人一样逡巡于地图表面,在海洋、陆地、天空的分界处游荡。虽然在人类的发动机罩、火焰、鱼钩面前显得如此脆弱,毕肖普笔下的动物实际上是比人类更自行其是和顽固的存在,属于人类从不曾企及的古老纪元和广袤空间,并将一直自行其是下去,无论人的命运最终如何演变。《犰狳》和《鱼》这样的诗或许饱含悲悯——某种权且可称为情同此心、物物相惜的情绪——以至于在《鱼》的结尾处“我把大鱼放走”。然而毕肖普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人类内心这种频繁出现、反复无常、瞬时而可疑的柔软不抱任何幻想,也不作道德评判,她只是长久注视着动物们凌驾于理性之上的神秘乃至可怕的美,并且满足于知道这美将永远是个谜。这一点上,她没有偏离爱默生等美国超验主义者的足迹。在致她的第一位传记作者安妮·史蒂文森的一封家常信中,毕肖普也确实提起过:“我觉得卡尔(洛威尔)和我都是超验主义者的后人,虽然方式不同——但你可以不同意。”当动物涉入人世太深,以至于到了像《人蛾》的主人公(得名于“猛犸象”一词的误印)那样,不满足于“时不时罕见地造访地球表面”,却和人类一起夜夜搭乘列车进入城市的内腹,它们的处境和寓意都将变得暧昧而危险。它们将像人一样染上轮回之疾,“做循环往复的梦/ 一如列车下方循环往复的枕木”。它们的灵魂将像人类一样躁动不安,直到:
       
        ……你抓住他
        就把手电照向他的双眸。那儿只有黑瞳仁,
        自成一整片夜晚,当他回瞪并阖上眼
        这夜晚便收紧它多毛的地平线。接着一颗泪
        自眼睑滚落,他唯一的财富,宛如蜂蜇。
        他狡诈地将泪珠藏入掌心,若你不留神
        他会吞下它。但若你凝神观看,他会将它交付:
        沁凉犹如地下泉水,纯净得足以啜饮。
        
        介于写实与虚构之间的“人蛾”无疑是个异类。而一旦进入纯然虚构的领域,毕肖普的动物往往呈现为一种安静的活风景,时而有入定的表象,时而是噩梦的标点——关于永恒的孤独,关于永远被囚禁于真实或想象的岛屿的噩梦。在那首名为《克鲁索在英格兰》的美妙长诗中,搁浅的鲁宾逊·克鲁索同时变身为小王子和格列佛,终日坐在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火山口,无所事事,晃荡双腿,清点新爆发的火山和新诞生的岛屿,细看“海龟笨拙地走过,圆壳耸得高高,/ 发出茶壶般的嘶嘶声”,“一只树蜗牛,明艳的蓝紫色/ 蜗壳纤薄,爬过万事万物”,“所有的海鸥一齐飞走,那声音/ 就像强风中一棵巨树的叶片”。克鲁索越是思忖就越是深陷自由意志与宿命、一与多的迷局。他将火山命名为“希望之山”与“绝望之山”,试图解释自己和动物们共同的处境:“我听说过得了岛屿病的畜群/ 我想山羊们正是得了这种病”。只要孤绝之境尚有后路可退,尚有一线连接大陆的地峡,就还称得上一块称心如意的退隐地,称得上一座理想的观测站,就像《三月末》中那类“原梦的屋子”。但克鲁索的绝望在于不能在无垠的时空中确立自己的位置,并且岛屿本身无穷无尽:
        
        我会做
        关于其他岛屿的噩梦,它们
        从我的岛屿延展开去,无穷无尽的岛屿
        岛屿繁衍岛屿,
        如同青蛙卵变身为蝌蚪般的岛屿
        我知道,我最终不得不
        住在其中每一座岛上,
        世世代代,登记它们的植物群,
        动物群,登记它们的地理。
        ……
        我的血液中充满岛屿;我的脑海
        养育着岛屿。
        
        这是一类在地图上缺席的群岛,它们繁衍、流动、嬗变,无法被地形学捕捉,除非是在一个孤独成瘾者的心灵版图上。克鲁索在岛上并非全无慰藉,他用莓果酿酒,给蜗牛壳堆成的鸢尾花圃读诗,吹奏长笛,欣赏水龙卷,给山羊胡子染色——要不是那些偶尔透露痛感、自怜和少许恶意的独白,你简直会以为他是一个陶渊明。可是那又如何?毕肖普拒绝美化任何生存处境,即使她在悼念洛威尔的《北海芬》一诗中再次点数那些实际上“不曾漂移”的群岛,“凫游着,如梦似幻,/ 向北一点儿,向南一点儿或微微偏向/ 并且在海湾的蓝色界限中是自由的”,即使她在《海景》中以超凡的耐心勾勒着“失重的海榄雌岛屿/ 那儿,鸟粪齐齐为明艳的绿叶镶边/ 像银质的彩画”,并称之为“恍若天堂”。克鲁索的旅程最终由虚入实,被过路的船只救到那名为英格兰的“另一座岛”,失去了他的火山和动物,失去了他的随身用品(捐给当地博物馆),失去了星期五。他老了,倦了,在另一座房屋里枯坐,读无趣的报纸,与曾经形影不离的旧刀相对,尽管“现在它完全不再看我/ 鲜活的灵魂已涓涓淌尽”。我们是否永远无法逃离我们所是,无论身处岛屿还是大陆?
        
        
        五.反旅行或缝纫目光
        “想想漫长的归家路。
        我们是否应该待在家里,惦记此处?”
        ——《旅行的问题》
        
        毕肖普一生在北与南间不断迁徙,足迹遍布各洲各城。早年从父亲那里继承的遗产使她大半辈子不必为工作操心,后期获得的奖项也常为她提供意外的旅行机会。1951年,布利马大学颁给她一笔价值2500美元的旅游经费,她于是坐船前往南美环游,同年十一月抵达巴西圣图斯港口。由于邂逅了此后成为她女友的建筑师萝塔·德·玛切朵·索雷思,原计划在巴西只待两周的毕肖普最终在彼得罗波利斯住了十五年。漫游癖(wanderlust)当然改写了她的一生,然而对那场宿命的抵达,毕肖普在诗集《旅行的问题》开篇第一首中是这么写的:
        
        ……哦,游客,
        这国家难道就打算如此回答你?
        
        你和你颐指气使的要求:要一个迥异的世界
        一种更好的生活,还要求最终全然理解
        这两者,并且是立刻理解
        在长达十八天的悬空期后?(《抵达圣图斯》)
        
        这种对“旅行迷思”——旅行作为启蒙,旅行作为对庸常生活的升华和荡涤,旅行被奉为拯救方式——的质疑在标题诗《旅行的问题》中进一步展开:
        
        哦,难道我们不仅得做着梦
        还必须拥有这些梦?
        我们可还有空间容纳
        又一场余温尚存、叠起的日落?
        ……
        洲、城、国、社会:
        选择永远不广,永远不自由。
        这里或者那里……不。我们是否本该待在家中
        无论家在何处?”
        
        可以说,毕肖普是在诗歌领域对“旅行迷思”发起全面反思的第一人。这种迷思部分地植根于近代欧洲开明绅士的培养传统(云游四海作为青年自我教育的重要环节),上世纪六十年代在英国又与“间隔年”这种大受欢迎的亚文化形式相契。到了商品时代的今天,旅行的门槛消失,成本降低,愈发被赋予众多它本身无力担负的使命和意义,在厌倦日常现实却难觅出口的年轻一代中甚至获得了近乎宗教的地位。在这个旅行癖空前白热的时代重读出版于1965年的《旅行的问题》,我们会感慨于毕肖普的先知卓见——即使她的诘问首先是针对作为终生旅行者的自己:“是怎样的幼稚:只要体内一息尚存/ 我们便决心奔赴他乡/ 从地球另一头观看太阳?/ 去看世上最小的绿色蜂鸟?……“可是缺乏想象力使我们来到/ 想象中的地方,而不是待在家中?/或者帕斯卡关于安静地坐在房间里的话/ 也并非全然正确?”本集中另一首不起眼的小诗《特洛普日志选段》——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最多产的小说家安东尼·特洛普同时是畅销游记《北美纪行》的作者——也对“作为旅游者的作家”这一形象作了戏谑而辛辣的解构。
        实际上,旅行或曰反旅行甚至不是诗集《旅行的问题》真正的关键词,有评论家把《旅行的问题》称为毕肖普的《地理学II》,把《北与南》称为《地理学I》,并非全无道理。在一系列以旅行、观景为表象的风物诗中,毕肖普向我们呈现的是一种将外在世界于个体灵魂中内化的视角。不是她在那些超现实意味浓重的“睡觉诗”中采取的错视法,也不是现代透视法或巨细无靡的工笔画之眼(虽然有时候看起来像是后者),莫如说诗人以目光串起看似随机的景观,以游走的视线缝纫起地图的碎片——毕竟,世界地图(mappa mundi)在中世纪拉丁文中的原意是“世界之布”。“万事万物仅仅由‘和’与‘和’连接……看着看着,直到我们幼弱的视线衰微”(《两千多幅插图和一套完整的索引》)。在这张由目光缝起的地图上,那些线头打着结的地方就是关键事物的栖身之所。毕肖普要求我们跟随她一起凝神观看,虽然她很清楚,它们将永远秘而不宣,隐藏在这世界如画的皮肤深处。“诸多的一月,大自然迎接我们的目光/ 恰如她必定迎接它们的目光”《巴西,1502年1月1日》;“颅骨中,你的眼睛是否庇护着柔软闪亮的鸟儿?……我将忍受眼睛并凝视它们”(《三首给眼睛的商籁》);“视野被设置得/ (就是说,视野的透视)/ 那么低,没有远方可言”(《纪念碑》);“亚瑟的棺材是一块/ 小小的糖霜蛋糕,/ 红眼睛的潜鸟/ 从雪白,冰封的湖上看它”(《新斯科舍的第一场死》);“他跑,径直穿过水域,察看自己的脚趾——莫如说,是在观察趾间的沙之空间”(《矶鹬》);“我盯着看,盯着看……直到万物/ 都成为彩虹,彩虹,彩虹!”(《鱼》)全部的诗意就在于观察者目光的结点,而海洋、天空、岛屿、地图、地理学、北与南间辗转的旅程,也全部藉由一对穿针走线的眼睛,细致而坚固地缝入、缝成我们的灵魂。
        这不由得让人想起哈罗德·布鲁姆关于另一首“睡觉诗”《不信者》的著名观点。布鲁姆认为,《不信者》中的三个角色分别对应着三种类型的诗人:云是华兹华斯或华莱士·史蒂文斯,海鸥是雪莱或哈特·克兰,不信者则是迪金森或毕肖普,“云朵有强大的自省能力,它看不见海,只见到自己的主体性。海鸥更为幻视,既看不见海也看不见天空,只看到自己的雄心。不信者什么也没看到,却在梦中真正观察到了大海。”如果我们采取布鲁姆的提法,那么诗人毕肖普、隐者毕肖普、“不信者”毕肖普,恰恰是躺在最匪夷所思的地方,以最不可能的姿势,以她终身实践的“忘我而无用的专注”,窥见了我们唯一能企望的真实:
        
        他睡在桅杆顶端
        眼睛紧紧闭上。
        海鸥刺探他的梦境,
        这样的梦:“我绝不能坠落。
        下方闪耀的大海想要我坠落。
        它硬如金刚钻;。它想把我们全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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